黄子平(左)与钱理群
黄子平老师作文无废字,句句推敲。以前总觉得他文章出得慢了些也少了些,于是只好反复玩味。而每每玩味,又觉得便是出得慢些也无妨,因为每篇文章都有多层意蕴,若将不同的文章加以排列组合,可汇合出不同的共鸣音,引起不同的省思,于是一篇文章便衍生出了无数文章。此次他以“文本及其不满”为题,收录一批讨论文外之意的文章,便引人关注言语未尽处的斑驳光辉了。
前言部分黄子平借着罗兰·巴特的“文本之愉悦”提示出文字语义已然抵达处之外的另一重维度,一个主体迷失且文化破碎的场域,它在僵化了的狭隘文字符号之外,开启另一思考的天地。随后的小集分为“散文之什”“评论之什”“演讲之什”“访谈之什”四部分。“散文之什”围绕读书和写作的某一旧事,延伸出与该事件相关的人事物,不用说已是文本之外的世界了。那些书与文的旧事就好比一滴水落入记忆的海洋里,荡开层层波纹,跃动出记忆的金边。于是就有了仅凭字面意完全难以领悟的“70年代日常语言学”,有了77级北大中文系与《早晨》文学社的生活点滴,有了风云际会下的《读书》和“三人谈”。特别是在1970年代日常语言中高妙使用的“一是要抓紧,二是要注意政策”,乍看是对毛语录的直接引用,却随着言说者制造的语境不同,有了恋爱与生育的隐喻,足以照见语言本身的干枯,和它所承载的回忆之丰腴。
《文本及其不满》,黄子平著,译林出版社出版
若说第一部分是以文学性的抒写绽开文字间隙里的缤纷,后三部分则从学理的角度,以几部小作品为抓手,伴着反思现代性和现代学科建制的视野,打开了文本自身及学术研究常触碰不到的文脉之韵。“评论之什”的各篇目之间可读解出一种相互补充与回应的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人》从唐到当代几部作品的历时视角,读解出一种叙事模式基于特定语境的反复出现,探讨文学的某种“同一历史内容向同一审美形式的积淀”;《汪曾祺林斤澜论小说》则相对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历时,讲出了共时的两位作家各自侧重于“苦心经营”与“随便”,而交错出小说某种既定的组织方式;《语言洪水中的坝与碑》反思了叙事的既定符码,而《黄春明小说中的传媒人及其尊严》则从黄春明所书写的人物如何在现代社会关系中异化成为“传媒人”而丧失了自然性,体现出人被叙事所符码化的结果;《撬动一下现代小说的固有概念》从刘大任的作品出发,以东方叙事传统来尝试撬动“人物”“情节”等固有概念,反思“小说”本是“欧洲写实小说”的简称,进而让东西方叙事重新碰撞,来引起对概念的拆解;而正因为人自身及其所处环境都受到符码左右,本节最初的《批评的位置》实际上也在提供最后的解决方案,即写作者或者知识分子应有“无家可归”或“格格不入”的批评的位置,也或者说是本雅明所谓游荡者所应有的回身的距离。而黄子平的论述也便站在了现世符码之外,将现世也读作一个文本,挥洒出现代社会与现代人的编制方式。
“演讲之什”“访谈之什”,顾名思义,是对其演讲和访谈的整理,由于它们本是源于声音,从形式上说已是文字之外了。只是整理稿又必然落在文字上,由是演讲与评论已经颇为混同,特别是其中几篇多在主流学术期刊发表,混杂在一片“评论”之中。硬要区分的话,演讲的部分黄子平更加自由挥洒,选择的主题也更加“非文学”,比如谈到张爱玲笔下的服饰、鲁迅纵横捭阖的“学匪式考古学”、沈从文作品的视觉化改编等等,颇罕见于主流的学术研究。“访谈之什”的部分,可谓对前几部分内容作了补充,勾勒出他的学术简历和主要的思想谱系。
黄子平大抵是批评家作史,往往从文章带给人最直接的感觉和思想冲击入手,挖掘文学(其实也应包括艺术)的潜在脉络。《同是天涯沦落人》就着“唐代的一首古律诗、元代的一本杂剧、现代的一篇抒情性短篇小说,和当代九部‘系列中篇’里最先发表的一部”,提示出自古而今的书写中,知识分子常借一女子来感喟沦落的命运。黄子平也自嘲仅选取如此少量的文本,“年代相隔如此久远,在文学史上的分布如此不均匀,体裁之间的差异如此悬殊,作品的代表性也无法加以严格的论证”,着实是一篇“冒失”的文章。但文学实在有现代学科研究范式所难以触及的直感之处,那些难以言传的韵味若在标准的学术化的论述下,怕早已成了“贫乏和苍白,琐碎与枯燥”。所以黄子平的这种写法,倒让沉潜于文字长河里的优美浮现出来,捕捉出文学终归会形成某种特定的技巧和形式。这便是对当下主流的学术研究体制展开反思,也是对学术符码的撬动了。
也或者说,黄子平本就是诗人、文人,用了诗话、词话一般的文法去观视文学。一如他说《沧浪诗话》较之《文心雕龙》更直接地触碰到了人们的感知一般,他甩开学科建制的束缚,极尽文采风流地指点出文之为文的动人之处。这也可谓是从他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中生发出的一个文学世界。
黄子平曾在闲聊中说,“文以气为主”,即便是论文,也要让中间的文气不断。想来又何止是一篇文章,这一部小集也用它绵延的气,锁住了读者。
作者:朴 婕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张 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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