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周自编随笔集”:《书带集》《春苔集》《青帘集》《随宜集》《世缘集》《梓室余墨(上、下)》,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
说来简直不可思议。陈从周的散文随笔显然属于我喜欢的类型;但他生前出版的几个集子,我竟然都没有读过。印象中,只有后来收入“三联精选”的《书带集》,好像在书店或图书馆里翻了一下目录;其他几种,包括《书带集》的初版,始终无缘一见。这一回,上海书店一次性推出“陈从周自编随笔集”六种七册,正好使我有机会“补读平生未见书”。
这套“自编随笔集”,除《梓室余墨》上下两册原本根据未刊笔记排印,《书带集》《春苔集》《青帘集》《随宜集》《世缘集》五种,均为相继公开发表的文章汇集而成。这些文章的大多短小精悍、深入浅出。由于面向读者大众,文章的选材和选题也都很接地气。
最引人注目的,当是其中大量的游记。作为中国建筑学界屈指可数的权威之一,陈从周经常被邀请到全国各地去指导城乡建筑规划和古建筑维修。他的游记既不同于写景抒情式的传统游记,也不同于文化苦旅式的现代散文。他笔下有关当地自然和人文景观的专业点评,往往让人耳目一新。如《书带集》开篇《泰山新议》中说:“岱庙有古建筑、有古树、有山,而泰山若屏,作为岱庙之‘借景’。岱庙是整个泰山风景的起点,正如一幅长的山水画卷,岱庙是‘引首’。我们不能孤立地分割来看。”像这样画龙点睛的导游文字,在陈从周的游记中俯拾皆是。
至于他关于各地景观及园林差异的比较,颇能发人深省。他说,北方气候寒冷,落叶早,为了不使景色感到枯寂,多栽松柏等长青树;南方普遍栽植的则是落叶树,因为落叶能见四季,夏避阴,冬受阳,从芽叶直到枯枝,给人不同的美感享受。南方树叶颜色淡,建筑物色彩不能浓,要白墙灰瓦;北方树色浓,建筑物色彩浓一些是允许的。北京的园林里有红的柱子、黄的琉璃瓦,与常绿的松柏、与蓝天白云相映,很漂亮,很舒服;江南园林要弄成红砖黄瓦,夏天就吃不消了。此外,他在《东游鸿爪》中说:“日本园林自然中见人工,中国园林人工中见自然。”真是概括到位,一语中的。他的这些见解,如果与我们自己游览的经验相印证,会顿时豁然开朗。
陈从周是古建筑和园林学家,其代表作《说园》,却不是明代计成《园冶》那样的系统论著,而是采用零星短札的形式,且文辞典雅,完全可以当作随笔小品来读。“自编随笔集”里,有不少类似的园林小品,隽永可读,自不待言。这里想特别提醒的,是其中有多篇短文,反复强调园林美与昆曲美的相通。陈从周认为:“曲境就是园境,而园境又同曲境。”例如表演《游园惊梦》时,如果脑子里有了园林的境界,演员的一举一动,便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了。他曾应昆曲大师俞振飞之邀,去上海戏曲学院昆曲班讲园林,也曾请昆曲演员到其供职的同济大学建筑系来演出。新一代昆曲名家梁谷音从他学习,以园解曲,以曲悟园。他曾写过一系列文章,盛赞梁谷音的表演艺术。当年重修豫园,他还将其中一处景点命名为“谷音涧”。不知这个名称,是否保留至今。园曲相通的观念,却早就深入人心了。在园林里唱昆曲,更是成为一种时尚。读了陈从周这些文章,方才意识到,这原来并非古已有之,而是他个人艺术主张和多年不懈追求所致。当然,《说园》初版时,由俞振飞题写书名,便昭示了这一美学趋向。
说到题写书名,“自编随笔集”里,除《梓室余墨》系自书,其他五种也是由他人题签,依次分别为叶圣陶、陈植、苏步青、苏局仙、真禅法师。这五个集子都请人作序,作者有俞平伯、陈植、冯其庸、钱仲联、邓云乡、王西野。个别序言里谈到陈从周散文随笔的师承,将其上溯到晚明小品,如王思任的游记、祁彪佳的《寓山注》以及张岱。前两位在题材上明显一致,张岱的影响恐怕主要在文风上,且是经过俞平伯早期散文一脉相传的。陈从周推崇俞平伯,不仅第一个集子请他作序,还写过一篇《再版〈燕知草〉读后感》。从文中抄录的通信可见,两人就所谓“影响”交换过意见,并有认同。“这书还是一本富有诗情画意的导游书,他教人怎样得到美,怎样产生情,怎样脱离低级趣味,怎样沉潜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这段评论《燕知草》的话,完全可以转过来,用以评论陈从周本人的“自编随笔集”。
最后,还要说一下《梓室余墨》。这部笔记公开出版的时间最晚,手录成册的时间却早于其他五种。全书共分六卷,一二卷于1973年5月抄毕,三四五六卷完成时间分别为1973年11月、1974年10月、1976年12月、1977年10月。尤其令人感慨的是,一二卷手稿本写竟,当即寄给了远在北京的冯其庸,请其题跋。考虑到当时的环境,根本没有出版的机会,陈从周还在那里心无旁骛地撰写园林掌故,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面世乃至传世,足见其写作动机之纯、信念之坚。这种境界,是当下众多追名逐利的学者作家们永远无法企及的。
作者:桑农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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