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一部厚厚的史书,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士曾细细阅读,而能常读常新,则需要深厚的文史学养支撑。作者掌握了大量有关南京的历史文化资料、地方志和诗词文献,以“旧闻新语读南京”,话题丰富又鲜活,涉及南京的山山水水、名胜古迹,以及古往今来众多文化名人,且考镜源流,史实和诗情、感性和知性、人情风物和文史掌故浑然一体,妙笔点染,读来意趣盎然,增广见闻。
《山围故国》
程章灿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美女莫愁的隔壁老王
前几天是西方的“情人节”,凑热闹的、看热闹的,都热闹了一回。一年一度,隔壁老王又成为时髦话题,红火了一回。事实上,这几年,隔壁老王越来越火,越来越忙碌,大有一蹿而为“网红”的势头。或者竟已成为“网红”,只是我孤陋寡闻,有所不知。至少,谁也不能否认,“隔壁老王”已经成为一个网络新词,一个“今典”。
关于这个“今典”的具体来历,我说不清楚,需要另请高明。我感兴趣的是它与莫愁的关系。无巧不成文,美女莫愁的隔壁也住着一位老王。
要说莫愁的隔壁,先要说莫愁家在何处。“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乐府诗中早就说过了。这石城,一说在湖北钟祥,一说在南京。比较下来,显然南京说的影响更大,更广为人知。且不说南京有座石头城,因而得以别称石城;众所周知,南京城西现摆着有个莫愁湖,湖畔有一座郁金堂,那就是莫愁的家。这郁金堂是湖景房,湖光潋滟,风景宜人,环境不错,面积也不太小,让莫愁住在这里,不算太委屈她。是谁做主让莫愁定居此地,那是说来话长的故事,我在别处说过,这里就不再“韶”了。
只可惜这郁金堂旁边,还有一座明太祖朱元璋与其大将中山王徐达下棋的胜棋楼。君臣下棋,每回都是太祖爷获胜,太祖爷高了兴,便把这座楼赐给了徐达。太祖爷和中山王,堪称明初的两个大“英雄”。把“英雄”的胜棋楼,建在“美人”的郁金堂之侧,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古往今来,“英雄”大抵都爱“美人”,“英雄”身边不能没有“美人”,二者交相辉映,可以生出许多话头,好的歹的,皆能成为佳话。
让徐达将军做莫愁的芳邻,似乎尚无大碍。若让太祖爷住莫愁的隔壁,真是唐突西施了。太祖爷疑心重,杀气大,此心此气万一弥漫开来,隔壁的莫愁就缺乏安全感。这么说来,胜棋楼的选址,可能欠了点讲究。出生南京的当代作家周而复,从年轻时就只喜欢郁金堂,而不喜欢胜棋楼。今天到郁金堂,似乎还能感到高大的胜棋楼对郁金堂的“碾压”之势,危乎殆哉!
▲南京莫愁湖公园内的莫愁像
归根究底,其实,郁金堂也是假古董,是好事者附会出来的。那郁金堂的墙上,赫然抄录着相传为梁武帝所写的《河中之水歌》: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
第八句(“中有郁金苏合香”)是亮点,这也是“郁金堂”的“宇宙爆炸原点”。照这首诗里说,莫愁是洛阳女儿,嫁到当时的一等豪门卢家。卢家有钱有势,既富且贵,莫愁既是少奶奶,当然吃穿不愁,锦衣玉食,按说应该没啥遗憾了,可是,更大的亮点来了,“恨不早嫁东家王”!
古人说隔壁,都喜欢说东家,不太喜欢说西家。当年,楚国大才子宋玉好吹牛,他写《登徒子好色赋》时,吹嘘说:全楚国最美的美女,都在他们村,他们村最美的美女,就在他家隔壁。他东边隔壁家的那个美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倾城倾国,真是美得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位楚国头号大美女成天趴在墙头偷看宋玉,眼里不断放电,宋玉就是无动于衷,害得美女单相思,都好几年啦。虽然宋玉说的是东家女子,不是隔壁老王,不过,有了“东家”,“东家王”也就一步之遥了。“东家王”,就是现成的隔壁老王。
“东家王”的始作俑者,也许是南朝人,也许是梁武帝,也许更早。至迟在《河中之水歌》中,隔壁老王已经闪亮出场。男一号在台上甫一亮相,女一号美丽而幸福的眼中,马上浮出了一丝幽怨: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这个“东家王”名叫王昌。据《襄阳耆旧传》记载,王昌字公伯,为东平相、散骑常侍,人地双美,尽管我们暂时还不能确定,他的家族背景是琅琊王氏,还是太原王氏,至少足以与卢家抗衡。唐代诗人崔颢有一首《王家少妇》: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在唐朝人眼里,“十五嫁王昌”是无比幸福的事,大可以嘚瑟一番。嫁不到这样的好人家,想想总是可以的吧。所以,上官仪《和太尉戏赠高阳公》诗也说:“南国自然胜掌上,东家复是忆王昌。”
不过,崔颢笔下的这个“王家少妇”,多半不是莫愁。尽管王昌很可能是莫愁的真爱,否则,元稹《筝》诗里不会那么公然地说:“莫愁私地爱王昌。”可是,悲剧还是发生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最终没有走到一起,这让中古诗人们叹喟不已。“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这是李商隐的《代应》诗。李商隐只渲染了一下阻隔难通的怅惘之情,不再细说这中间的故事曲折。我相信,对此人此事,李商隐、元稹是知道一二的,只恨他们少了一点八卦精神,后人只好徒叹奈何!
美学家说,欢乐中挟带一些忧伤,满足里掺杂一点遗憾,这样才有美感。我看是有道理的。
戴镣铐的燕子
南京很多山,都是因其形状而得名。鸡笼山形似鸡笼,覆舟山形似一条倾覆在湖边的小舟,钟山如一口倒扣的钟,栖霞山本名伞山,也是因为形似一把撑开的伞。古人朴质,如此命名山水,得其所宜。燕子矶之得名,也是因其形似燕子,飘然欲飞。
燕子与南京有特殊的因缘,“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子弟住在乌衣巷,燕子羽毛乌黑,有如身披乌衣,不免被附会成乌衣巷王谢子弟的化身。有一段传奇故事甚至说,在烟波浩渺的远方,在茫茫沧海之中,有一个乌衣国,那就是燕子的国度。辗转牵连,燕子矶也与乌衣扯上了关系。清代南京诗人王友亮《金陵杂咏》中有一首诗咏燕子矶:“出郭寻诸洞,临江见此矶。势如排白浪,名却挂乌衣。石磴穿花小,风颿(帆)隐树稀。锒铛今解脱,应许拂云飞。”燕子矶临江排浪,挣脱锒铛,拂云欲飞,似乎要飞向乌衣国去。
乌衣国是乌托邦,自然没有人当真,而燕子矶作势欲飞,却着实让一些人着急上火,睡不好觉。这些人中最有名的,是明太祖朱元璋。明初定都南京,朱元璋及其身边的谋士发起一场舆论宣传攻势,鼓吹金陵王气葱茏,实为帝王之宅。诗人高启也很卖力,他在《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中说:“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这样看,明初人对金陵形胜是充满信心的。但具体到燕子矶这个形胜,明初人却将其看成“异己分子”,很是放心不下。有风水家向朱元璋进言,钟山龙盘,石城虎踞,燕子矶与之地脉相连,也藏有王气。可是,燕子矶矶势外向,没有拱卫皇都之势,暗藏不臣之心,应该警惕。生性多疑的朱元璋听罢此言,遂下令凿削燕子矶山趾,并以大铁锁环绕山脚,使这只桀骜不驯的燕子飞不起来。
可能明初某个时候,为了整治航道,减缓急流,确实削去燕子矶一角。也可能矶上筑阁修寺时,出于安全考虑,必须以铁锁维系。不过,在传说中,这些都变味了,虽然它编得很传神,很能体现朱元璋的性格,也很善于化用南京的历史文化资源。以铁锁拦江,指望阻挡东下的敌军,巩固岌岌乎殆的江山,这种拙劣的“智慧”,早见于1000多年前的东吴末年,结果招来“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讥笑。
▲南京莫愁湖公园内的莫愁像
南朝宋齐易代之际,齐高帝萧道成祖茔之上,常有五色云气蒸腾而上,据说那就是传说中的王气。宋明帝极为忌惮,先派风水师专程前往占视,后来又干脆派人用长五六尺的大铁钉,钉在墓地四周,镇压王气。这是见于正史《南齐书·祥瑞志》的,不由得人不信以为真。铁钉当然不是铁锁,但是,二者心意相同。说白了,这是古都南京众多政治神话传说中的一个,都邑地理学被无孔不入的政治渗透了。
燕子矶遭此大刑“伺候”,幸,亦不幸。幸与不幸,一剑双刃,须臾不可分离。此矶位于南京北部长江南岸,扼守东西向进出南京的水路门户,风涛撼石,地势险峻。东来西往的行客,常以此为送别宴集之地,遇上风涛而泊舟歇息于此者,也比比皆是。明清两代,文人学士赋咏此地的作品早已蔚为大观,有好事者专门编撰刊行,名为《燕子矶集》。康熙十九年,屈大均登临燕子矶,重提燕子矶旧话,并且借古讽今:“国初占,有外潘不臣,尝以铁绠维系之。”清廷原是明朝外藩,此时早已入主中原,反客为主。燕子矶虽然上锁,终究飞离故家,栖于别人屋梁之下。“铁绠难回燕子飞”,明初人的那段谶言终于应验,大局不可挽回,这让遗民诗人情何以堪。
江山一统,天下太平,圣天子康熙南巡,也曾泊舟燕子矶,夜游之后,他留下《月夜登燕子矶》一诗:“石势疑飞动,江涛足下看。天空来皎月,风定敛奔湍。绿树灯光乱,苍厓夏夜寒。经过睹形胜,往往驻鸣銮。”与屈大均不同的是,他丝毫没有重提锁矶之事。时移世异,无此必要了。随着清政权日益巩固,燕子矶锒铛上锁的形象,如涨潮的沙痕,渐渐淡出历史屏幕,也渐渐退出历史记忆。
俱往矣!
钟阜巍峨,高山仰止。
江天寥阔,新燕远飞。
作者:程章灿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徐坚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