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皮旅冒着狂风暴雨出发了。当雷电闪烁时,战士们发现,排头兵就是他们的旅长皮定均。向西,向着主力突围的方向,顺着大公路,几路纵队急行军。战士们睁不开眼,雨流顺着脸,顺着脖子往下灌,衣服贴在身上,拉开半步距离便要掉队,几千人手拉着手,拧成一股绳。
前面出现一座森林。皮定均一步跨进森林,他碰到一个树桩,绊了一个趔趄,摇晃了一下又前进了。森林,恐怖的迷宫,地面铺着厚厚的枯枝败叶,铺着杂草,杂草中萤火点点,那么微弱,但战士们把每一点萤火都看成一盏灯,因为它照亮那一小块地面,免得多少人摔倒。大大小小的树桩、大大小小的石头实在太多了。平时进山,谁也没有感到这些讨厌的东西如此之多。“扑通”,“扑通”,队伍里不断发出有人摔倒的声响。一个摔倒,前后两个人也跟着摔倒,再一起拉起来。每个人都沾了一身枯枝败叶。衣服撕裂了,膝盖磕肿了,脸划破了,血道道流到嘴里,有点咸腥,又从嘴角流到脖子上,无法去擦它一把。离开长长的链条,就要掉进一座迷宫。
到了森林的尽头。又是大公路。路边有星星点点的居民点。对于这支队伍的西进,老百姓将会用夸大其词的语言作义务宣传。
除了几个旅的领导和团的主官,没有人知道将要去何方。
“这是去追主力。”有人这样猜。
但是,西行二十里,皮定均突然向南拐了个直角,抛开了大公路,被踩得稀烂的路面转眼间便被暴雨砸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前面是一片泽国——稻田。一块一块的稻田全灌满了水。比起森林来,田埂更加难走。队伍里不断有人掉进水里,发出下饺子似的声音。
“扑通!”皮定均也掉下去了,水深没膝。赵元福把他拉上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又一歪一扭地往前走。
“扑通!”赵元福也掉下去了。皮定均回过头,来拉赵元福。
最伤脑筋的是青骡子掉进水里。还好,它只是肚子以下没进水里,驮的东西没翻进去。为了把青骡子推上田埂,皮定均与“老八子”、赵元福折腾了好一阵子,队伍原地停下来等待。皮定均风趣地说:“这和红军过草地差不多。”
所有的马,都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趔趄滑跌,扑通作响,整整经历了两个多小时,走出去六七里地。皮定均接着又拐了—个直角,一头向东扎去。
这支队伍踩烂了的田埂,又被暴雨抽打成原来的模样。
往东走便脱离了稻田。
战士们被皮定均搞糊涂了。一拐又一拐,又什么也看不见,这是拐到什么天涯海角?尽管一个个全掉进了迷魂阵,但整个队伍里没一个人惶惶不安。七千人一个信念:“跟着皮旅长,吃不了亏。”在战士们的心里,皮定均是个常胜将军。跟着皮旅长,会走上一条通往胜利的路。
将近黎明时,皮定均收住了脚。一夜强行军,少说也有八十里,终于到了目的地。这是很小很小的一个村庄,只有六户,它叫刘家冲。它就在白雀园的鼻子底下,转了一夜,整几里路就回到原地了。就在昨天下午,刘家冲还被敌人控制着,大概他们觉得这么一个小村庄,山又很低很小,又靠近两条大公路:东面相距几里地是潢(川)麻(城)公路,南面的商(城)经(扶)公路相距只有千米,这样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绝对隐藏不了大部队的,敌人在黄昏前撤离了。皮定均及时掌握了这个情报,并利用了敌人的这种心理。
六户人家的小村庄,住下七千人。大部分房间做了马房,门框小,马挤不进去,就把门框卸掉,把马塞进去,再把门窗都堵上,怕马叫出声来传出去。到处都是人,房檐下,树林里。那时树林很密,枫树、麻栗树、松树、竹子,密不透风。每棵树下都挤满了人,一个挨—个坐着。
一轮朝阳,照着椅形山包,照着近在咫尺的东面、南面两条大公路。十几万人,几百门大炮,上千辆汽车,隆隆向西紧追,这一块地面当会发出轻微地震那样的颤抖。倘若敌人的行军队伍有侧方搜索队,倘若敌人对沿途经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林射击探测性的燃烧弹,倘若有那几个兵油子溜出队伍到村抓鸡,倘若有个奸细去告密……情况又会是什么样子?皮定均的胆略是超人的。实在不该责难敌人的平庸,他的这一招实在太出敌不意了。
皮定均这个大魔术师把一支队伍——七千人的大部队,一下子变没了,不要说他的敌人不知道藏在这里,就连跟他转了一夜的战士们身在庐山也不知庐山真面目。
——摘选自《皮定均中将》 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
作者:张凤雏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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