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马吉芬,北洋舰队“镇远号”战舰帮带。
魏经与秦久之坐在天津海河边的一座酒楼的二楼,他们面色凝重,看着外面哗哗的大雨。雨水拍打在窗户上,发出巨大响声,听起来似乎是要将海河之水冲卷到整个屋子里来。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马吉芬。马吉芬此时身着深蓝色呢子西装,手不停地在腿上轻轻拍打。他们面前的酒水未动,盘子中的菜已凉了。
在过去的几年中,魏经与马吉芬因为衙门中的公务经常接触,已经成为要好的朋友,秦久之则因魏经的关系也与马吉芬日渐熟悉。马吉芬动不动就拉魏经一起喝酒,拿出来的又都是从美国进口的洋酒。魏经从来没有喝过洋酒,几杯下去,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当然也忘不了叫上秦久之一起享用。久而久之,魏经与马吉芬无话不谈,秦久之劝魏经在洋人面前还是小心为上,魏经摇摇头:“对别的洋鬼子当然要留意,对他马吉芬?不必。”
“为什么?”秦久之不明所以,他看魏经是喝多了说胡话。魏经过了许久以后,私下告诉秦久之,中堂大人对马吉芬另眼相看,不断提拔,从天津学堂的教官一路升到“镇远号”战舰的帮带:“咱们中堂看中的是人家对咱们朝廷的耿耿忠心,看中的是人家在海上操练的勇武精明,其实,说到底,咱们中堂看中的是他马吉芬是美国人而不是英国人。”
“为什么?”秦久之又不解了。
魏经摸摸秦久之的前额:“为什么?你脑袋没有灌水?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咱们中堂对赫德那样的英国鬼子已经存了戒心。”
“原来如此。”秦久之恍然大悟。难怪最近赫德往北洋大臣衙门走动的次数越来越少。
不幸的是,马吉芬刚被任命为“镇远”帮带就发生了丰岛之战。“他要出征海上了。”秦久之暗地里对魏经说。“不,人家现在要回美国度假,算是躲过了这一劫。”魏经说,心里暗暗地为马吉芬庆幸。
一股雨水从窗棱中漫入,打在马吉芬的衣领上。魏经咳嗽一声,道:“马兄,你是不是移动一下位置?”
“不必。”马吉芬摆摆手,说,“这算什么?你们今天为我回美国饯行,挑的日子实在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指着窗外的天。
“狂风暴雨?”秦久之侧头问。
“魏兄,你觉得我现在是否应该回美国?”
“当然,那是当然。”魏经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心里想,这位美国人头脑一定是出问题了,大难当头,除了拔腿就跑还等什么?美国人的头脑就是笨。“喝一杯酒,就算是我们为您饯行。”
“可是—”马吉芬犹豫着说。
“可是什么,一则,你先回美国看看家乡父老,二则再看看这里局势演变,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天大好事?!按照咱们中国人的说法,天下危难之际,唯有保全自身平安为首要之务。”
“我受中堂之托,更受到朝廷重用,多年以来,拿了那么多的银子,你现在说,遇到战争的灾难,我就应该先躲避?”
“不是吗?”魏经越看马吉芬,越觉得对方糊涂。
马吉芬举起杯子,扭头看看秦久之,然后再看看窗外的倾盆大雨,突然放下杯子:“不,不对,此时此地,我不应该走。”
“你说什么?”秦久之睁大眼睛,“你的船票已经订了。”
“不,我应该留下来。”马吉芬似乎已经决定。
“留下来?”魏经刚刚入口的酒几乎要吐出来。
“是,我应该留下来参加海战。”
魏经转头与秦久之对视,他们都觉得马吉芬在说胡话。片刻之后,魏经小声问:“马兄,你还没喝酒就醉了?”
“我没醉。”
“那你说你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参加海战。”
“西洋人帮着咱们北洋海军在海上与日本人打?”魏经几乎不相信,“人家西洋鬼子到中国从来都是要在这里发财,你看他个美国人究竟是怎么啦?”此时魏经与秦久之正站在酒楼外面等轿子,马吉芬已经消失在茫茫的雨中。
“他马吉芬究竟是为什么?”秦久之更是一脸迷惑,“咱们朝廷里的官儿一见到打仗就先逃,他可好,一看到炮火就往前冲。”
“他是为了银子?”魏经自言自语地问。
“朝廷给他一年的薪俸比起封疆大吏还多,他这些年攒下的钱足够他花上几辈子,为银子?不像是。”
“那为了什么?”魏经看着远处迷茫的街道,“为了名声?不会吧。”
魏经和秦久之猜不透马吉芬留下来参战的意思。而对于马吉芬来说,他到中国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在海洋上展示自己的勇武精神,发挥海洋战争中的一切技能。或许说这正是西方人的理念。马吉芬出身于军人家庭,他的祖父是一名军人,他的父亲在美国南北战争中也是一名军人,马吉芬自己就是在行伍熏陶中成长起来的。他一生的志愿就是参加海军,所以在年轻的时候进入了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但是,美国并没有给他在海洋上发展的机会。海军学院毕业以后,马吉芬就被遣送回家赋闲。宾夕法尼亚西南部的匹兹堡宁静美丽的小镇生活可不是马吉芬要的,他要的是刺激的海上生活。他到中国以后的所有岁月中等待的就是这个。现在,海洋上的战争随时会爆发,他怎么可能离去?
“中国和日本马上就要开仗了,我们很可能就此永别,但我必须留在岗位上。在中国服役的十年里,他们始终以仁慈对我,如果这个时候遗弃他们,将是多么可耻。”他在与魏经和秦久之见面之前,就在暴风雨中写好了给父母亲的信。信函中,他没有写出的是,战舰上很多军官就是他自己的学生,战争爆发之际他怎么可能抛弃自己的学生而去?他与那些学生之间建立起的师生情远远超出一般人之间的感情。一次,马吉芬举办感恩节宴会,邀请所有留美的中国海军军官出席。前来赴宴的不仅有本地的学生,更有不辞劳顿地来自旅顺、上海甚至香港的海军军官们。这些军官一到码头甚至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拖泥带水地跑上厅堂。这种师生和同袍之情让马吉芬泪流满面。尤其让马吉芬骄傲的是,北洋大臣衙门也给予他充分的信任,在中国朝廷与日本宣战的同时,任命他为“镇远号”战列舰的帮带,协同管带林泰曾指挥七千四百三十吨的铁甲舰。这是一艘与提督丁汝昌旗舰“定远号”同型的战舰,由此可以想见朝廷对马吉芬的信赖。这一年正是光绪二十年,西历1894年,在这一年,马吉芬刚好三十四岁。他所等待的舞台已经搭好,那个舞台就是海洋。
如何在这个巨大的海洋舞台上进行表演呢?马吉芬向丁汝昌建议:先发制人。这是海洋战争的起码规则。不过,恰恰在这一点上,马吉芬的建议与北洋大臣衙门相左。李鸿章一贯的海洋策略是“避敌保船”,侧重防守。这一点令马吉芬百思不解。他发现中国人非常善于忍耐和等待,这完全不是西方人在海洋上不断进取的做派。西方人在海洋上的做法是什么?其实就像马吉芬自己一样。西方人特立独行,桀骜不驯,到处惹是生非,与世格格不入。西方人用与东方不同的眼光看待事物,他们不喜欢墨守成规,也不愿安于现状,这就是马吉芬的思维。
李鸿章思维的角度与马吉芬不一样。与马吉芬完全从海洋战争的技术层面上看待问题不同,李鸿章更关注于在战争中得到西方世界的调停。马吉芬认为:一个错误的理念将会改变历史。他私下里同魏经说起,希望魏经能够在李鸿章面前进言。魏经摇摇头告诉他:“咱们中堂大人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中堂大人的主意一旦定了,任谁说也没有用。你要我去进言?你或许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是什么?”
“八九不离十,我可能是瘸着腿走出衙门大门。”
唯一令马吉芬兴奋的是,丰岛之战爆发后,朝廷向日本下了宣战书。北京城里热热闹闹,舆论像浓妆一样将空气涂抹出各种各样的色彩,所有舆论泡沫中泛起的调子就是朝廷必胜。原因很简单:中国已经有了世界上一流的铁甲舰,有了强大的海军。制造舆论的正是朝廷中的那些清流派,他们已经等不及了,要看到胜利的曙光。
▲本文摘自《海军,海军!》,简林、戴寅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海军,海军!》全书围绕李鸿章与赫德两条主线,再现了以李鸿章为首的一大批有识之士历经千辛万苦建立起的铁甲舰队——北洋海军,最终因清政府的腐败愚昧而败于甲午海战的过程。全书场面波澜壮阔,故事精彩,尤其是史料详实,细节生动,是一本优秀的历史小说。
作者:简林 戴寅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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