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华等指战员在根据地
如果你能在足够高的高空俯瞰辽阔的冀鲁边平原,你就会有一个惊奇的发现:这片坦荡如砥的原野恰如一张调色板的形状!从南向北,依次排列着由黄河、徒骇河、马颊河、鬲津河、捷地碱河、马厂碱河等几条河流天然分割而成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盛满了四季分明的颜料——春的新绿,夏的墨翠,秋的金黄,冬的苍黄,其间微妙的变化难以胜数,恐怕即便大自然的神机妙算也会绞尽脑汁,徒唤奈何!陡然醒目的,当属其东部渤海那浩瀚的蔚蓝色了,无边无涯,一直伸展到天际线。西侧作为同冀中、冀南、鲁西分界线的津浦铁路,则是一痕浅淡的墨迹,却不容忽视,它就像翰墨高手挥洒出的金钩银画的一笔,惊鸿翩翩,游龙矫矫,飘逸而遒劲,带活了整个画面。没有崇山峻岭,没有茂林深壕,但有高粱、玉米、谷子、小麦联袂而成的青纱帐,有枣树、槐树、杨树、桑树、柳树拼组而成的杂木林,这种典型的平原地貌一马平川,极适宜冷兵器时代的大军团鏖战,因而历代多有杀伐之役轮番在此上演,域内各地的史志关于“兵燹”的记载触目惊心。而在现代战争中,平原作战因无险可据,拼的全是真刀真枪的实力和毅力,往往异常惨烈。这就是冀鲁边区抗日根据地军民与日伪顽斗争需要直面的现实。
抗日战争时期的冀鲁边区,是指河北省南部和山东省北部相连的大片土地,人口约600万,包括隶属于山东的德县、陵县、德平、乐陵、阳信、商河、无棣、惠民、临邑、济阳等县及平原、禹城两县的津浦路东,齐河县的津浦路北,滨县、沾化两县的一部分和隶属于河北省的盐山、东光、南皮、吴桥、宁津(今属山东省)、庆云(今属山东省)、新海(今黄骅市)以及沧县、青县两县的津浦路东部分。这里是中国南北交通的枢纽,北控京津,南迫济南,东锁渤海湾,西扼津浦路和大运河。
据乐陵市研究当地史志多年的葛孚常先生说,早在卢沟桥事变之前,日本曾指派一名女特务潜入乐陵刺探情报,为发动侵略战争做准备。而国民党方面也极其重视冀鲁边的战略地位,在战争爆发之初即做出应激式反应,大肆罗织有效的抵抗和统治势力,更是派出了与国民党元老丁惟汾渊源深厚的牟宜之前来主政。共产党早就注意到了冀鲁边的特殊区位,20世纪20年代就开始撒播革命的火种,从潜滋暗长到如雨后春笋,各级党组织羽翼日渐丰满,在卢沟桥事变发生后的第七天,就组织了华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和华北民众抗日救国军,更是把这里作为八路军主力部队挺进山东的前沿,派出了多谋善断的萧华前来主持抗日大局。葛孚常把以乐陵为中心的冀鲁边抗日根据地的斗争称为乐陵版的“三国演义”。
在敌我双方军事上即将由激烈对抗到战略相持的转折关头,冀鲁边平原,这块孤悬于华北腹地的兵家必争之地,其抗战的形势和走向备受国内外关注,引得冀鲁边当地抗日志士牵肠挂肚自不待说,也牵动着远在陕北延安的毛泽东的思绪。
1938年3月底,中共山东省委书记黎玉一身教书先生的打扮,从蒙山脚下的万寿宫出发,悄然西行,此行的目的地是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黎玉的眉宇间锁着淡淡的愁思,一路上的风餐露宿倒不必介意,出生入死亦是家常便饭,令他深怀忧虑的是我党领导的山东抗战所面临的严峻局面。
全面抗战爆发伊始,在山东省委的领导下,自1937年冬,全省范围内先后发动了冀鲁边、鲁西北、天福山、黑铁山、牛头山、徂徕山、泰西、滨海、湖西等10多次抗日武装起义,截至1938年5月,山东人民起义武装遍布全境,他们寻找战机,主动出击,开展作战100余次,攻克县城15座,在10多个地区建立了抗日游击根据地,有力地配合了津浦线正面战场的作战。但问题也愈来愈暴露得一览无余:起义部队中缺乏军政干部,武器落后,战斗经验匮乏;战士多为放下锄把子的农民和争取过来的、带有浓重匪气的地方武装,游击习气泛滥,对现代军队的纪律约束颇为漠然;各根据地的生存和发展也遭遇了异常艰险的瓶颈,民主政权建立较晚,没有稳定的后方,部队分散,难以形成统一有效的指挥领导,而周边强敌环伺,根据地随时有被吞掉的可能。如何尽快提升我抗日部队的军政素养,加强起义部队之间的协调指挥,成为共产党领导的山东抗战事业生死攸关的头等大事。心里压着这个沉重的任务,西行路上的黎玉看上去神色有些忧郁,随行人员发现这位壮怀激烈的革命者变得沉默寡言了,偶尔有人插科打诨说个笑话,他滞后的笑容明显带着心不在焉的成分。这是一段令人无法轻松的旅途。
早在1937年9月中旬,黎玉曾往山西太原参加中共北方局召开的山西、河北、山东、绥远等省省委和山西、河北部分特委及八路军驻太原办事处负责人会议。黎玉向主持北方局工作的刘少奇等报告了山东的情况,并要求上级派党政干部到山东工作。会后,中共中央和北方局很快派出了洪涛、廖容标、韩明柱、赵杰、程绪润、周凯东、郭盛云、廖云山八名红军干部到山东。这是中央选派来山东的首批军事干部。其中,周凯东、郭盛云先后辗转到了冀鲁边区,参与了根据地的创建和武装活动。
1938年4月初,黎玉见到了毛泽东、张闻天、刘少奇,涨满迷雾的胸臆透进了一束阳光。
毛泽东听了黎玉的汇报后非常高兴,连声说:“好!好!你们能抓住时机,建立起自己的武装,这是很了不起的事。”
黎玉说:“山东抗战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需要中央支持。”
毛泽东说:“全国抗战一盘棋,山东又有自己的特殊性。听说你在北平大学政法学院读过书,称得上是个大秀才哩!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有成’啊!”毛泽东故意将俗语反用,使谈话气氛一下轻松起来。他接着说:“山东有三千万民众,水大好养鱼啊!我看山东抗战大有可为啊!”
在一次中共核心层会议上,毛泽东指着黎玉说:“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接着他讲了山东省委白手起家建立抗日武装的情况,号召各地向山东学习,并让黎玉向大家介绍山东的抗战形势。他的目光流露着笑意,看着这位圣人之乡的来客,此种无声的嘉许令黎玉感到振奋——在山东这片沦陷的土地上,能够这样迅速地发展起声威浩荡的武装力量,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啊!
黎玉请求中央再派一批得力的干部到山东,同时增派一个团的主力部队。
毛泽东说:“山东的形势出人意料,我看一个团不够,我们得拿出老本给山东啊!”
不久,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决定派出张经武、江华、吴克华、胡奇才、徐斌洲、吴仲廉等人和抗日大学、陕北公学毕业的160多名学员增援山东。
黎玉的到来引发了毛泽东对山东抗战局面的深度思索。深吸一口烟,缓缓地吐出,在袅袅升腾的白色烟雾里,毛泽东凝视着墙上的地图,山东的山河地势在脑海里起伏着,崇山峻岭,长河大海,平原沃野,北拱京津,南扼江浙,自古即为华夏之枢纽、神州之腹心,历朝历代尊孔孟为正统,更赋予了山东一种文化上的尊崇地位。对于深谙中国兴废治乱历史的毛泽东来说,他比谁都清楚山东地位的举足轻重,但目前的情形是山东与延安关山重重,来去动辄以月计,使他大有鞭长莫及之感,虽然这次又派出了一批军政干部,但相比于那里如火如荼的抗战形势还是力有不逮。
“中央还得进一步实施对山东抗战的直接干预,我看很有必要把我们的主力部队之一部开过去,在日寇背后插上一把利刃!”毛泽东把自己的决定和盘托出,与朱德、刘少奇等人商议。他指着地图上的冀鲁交界处,提高了声音:“据黎玉同志说,这块地方党组织的群众基础较为雄厚,‘七七事变’后,我党在这儿最先树起了抗日的大旗。有道是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齐鲁多行侠仗义之人,这里的人民既有强烈的正义感,又有不甘屈辱的血性。而且此地跟我冀中、冀南抗日根据地相毗邻,可以形成互为掎角之势,相互支撑,借势发展。我看,主力部队开往山东的第一站就到这里打打场子,试试身手吧。”
朱德说:“敌强我弱,充分发动群众壮大我军力量,这是当务之急。冀鲁边人民有反抗侵略的传统,领导长城抗战的宋哲元将军就是乐陵人,在喜峰口耍大刀片砍鬼子的战士很多就是冀鲁边人,所以我主力部队进军冀鲁边,容易扎根,便于发展,我看可以。”
刘少奇弹弹烟灰,说:“冀鲁边有许多别处没有的优势,但也有先天不足,这里全是平原地带,毫无天险可以凭借,很不利于我军开展机动灵活的游击战。”
毛泽东哈哈一笑,说:“少奇说的这点,我也考虑到了,我们在江西跟蒋中正的部队兜圈子,在山西跟日军兜圈子,都是地利。在平原作战经验不足,我看我们可以当小学生从头学起嘛,事物总是有规律可以遵循的,只要我们找对了规律,任何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刘少奇点点头:“出水才见两脚泥,到斗争中去学习,这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让谁去打这个头阵呢?”
毛泽东略作沉吟:“朱老总,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朱德哈哈大笑:“主席你就不要卖关子了。”
毛泽东朗声说:“哦,我连卖关子的权利都要被你朱老总没收喽——我提议让三四三旅的萧华同志去,他堪当此任。”
刘少奇说:“北方局坚决执行中央的决定,全力支持主力部队东进山东,开辟新的抗日根据地。”
1938年6月下旬,晋南八路军一一五师驻地。
夜幕即将四合,炊烟袅袅,苍翠的山色一派沉静。萧华听着树丛间鸟儿的婉转啁啾,兴冲冲地走进师政委罗荣桓的房间。当时,他已接到八路军总部的通知,不日将奔赴延安抗大学习,完成自己进修的心愿,届时也将见到日思夜念的未婚妻王新兰。
殊不知,从他跨进罗荣桓的房间的那刻起,他的命运之舟已经悄然转舵,他将随着时代的激流驶入一片汪洋,搏风斗雨,与之浮沉。
▲本文摘自《血砺忠诚》,高艳国、赵方新著,青岛出版社出版。
作者:高艳国 赵方新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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