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
娄山关
一九三五年二月
西风烈,
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
马蹄声碎,
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57年1月号。
【考辨】
这首词在《诗刊》1957年1月号首次发表时,被编排在《十六字令三首》之前,因为一起发表的十八首诗词都未系年。后来出版的几种毛泽东诗词集子,都沿袭了这一编排。直到1986年9月人民文这出版社出版《毛泽东诗词选》,才按写作时间的顺序,将此词编排在《十六字令三首》之后。
此词作者留有的手迹,现在见到的有七件。词中“长空雁叫霜晨月”句,有两件作“梧桐叶下黄花节”,有一件作“梧桐叶下黄花发”。此外,有两件手迹写有标题《忆秦娥》,有四件手迹各在词末或署名毛泽东,或落款为“毛泽东致叶大夫”,或写有“长征词一首”,或写有“调寄菩萨蛮一九三四”。“调寄菩萨蛮一九三四”字样,显为作者的笔误。
这首词公开发表后,读者和学术界对词中所写景事究竟是一次还是两次向有不同理解。1962年3月7日,《羊城晚报》报道郭沫若在广州文艺界诗歌座谈会上的讲话,及同年《人民文学》5月号刊载郭沫若《喜读毛主席的〈词六首〉》,都谈到这首词上阕写的是1934年秋天红军长征初期的事,下阕写1935年1月遵义会议后红军第一次攻克娄山关之事。理由是上阕写的明显是秋景,而毛泽东写词是不会不顾及时令的。郭沫若在发表《喜读毛主席〈词六首〉》前,曾把文章的清样寄送毛泽东审阅,毛泽东把郭沫若阐述上面观点的一段原文删去。专门加写了一千多字的一段话,说明该词写的就是1935年2月第二次攻克娄山关的事:“在接近娄山关几十华里的地点,清晨出发,还有月亮,午后二三时到达娄山关,一战攻克,消灭敌军一个师,这时已近黄昏了。……词是后来追写的,那天走了一百多华里,指挥作战,哪有时间和精力去哼词呢?南方有好多个省,冬天无雪,或多年无雪,而只下霜,长空有雁,晓月不甚寒,正像北方的深秋,云贵川诸省,就是这样。”由于毛泽东退回改样时没有赶上《人民文学》的出刊,因此《人民文学》正式发表的仍是郭沫若的原文。这样,毛泽东自己关于《忆秦娥?娄山关》一词的解释也就不为人知。一直到1964年1月,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组织翻译英译本《毛泽东诗词》时,英译者又请毛泽东解释这首词写的是一次的事还是两次的事,毛泽东再次答复:“这首词上下两阕不是分写两次攻打娄山关,而是写一次。”
【赏析】
沉郁中的壮思
——《忆秦娥?娄山关》赏析
李壮鹰
作为题名的娄山关,是位于贵州遵义城北娄山之巅的关隘。中央红军曾于1935年1月占领遵义,在遵义举行了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遵义会议,确立了毛泽东在党和红军内的领导地位。会议以后,毛泽东即率领红军经过娄山关北上长征。原计划于四川宜宾与泸州之间渡过长江,但由于蒋介石集结重兵拦江阻截,红军不得不重新折回遵义,而这时的娄山关已被贵州军阀王家烈部的一个师所扼守。经过了数小时的激战,红军击溃了娄山关的守敌,重占遵义。这首诗写的就是红军第二次回师遵义途中的娄山关战斗。
这是毛泽东在长征途中,也是他1935年1月重新回到中央领导岗位后写的第一首诗词。
当年参加长征的文学家成仿吾曾回忆说:“我军猛攻娄山关高地点金山,经过肉搏,占领了这个制高点,然后连续冲锋,把敌人完全击溃,傍晚占领了娄山关关口。”就在毛泽东往这道雄关上登临的时候,还迎面碰上抬下来的一个伤员,腿被打断了。毛泽东问他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叫钟赤兵,是个团长(后来钟赤兵成了有名的将军)。很多年后,毛泽东还谈起这个细节。登上山顶,显然太阳还没有落山,战场也还没有打扫干净。硝烟轻抚着血迹,毛泽东走到那里竖着的一块石刻前,指着上面“娄山关”三个字,和身边的人讨论,这种书法是什么体。看来,他当时的心境既沉重又轻松。无论怎样,娄山关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随后,他作了这首《忆秦娥?娄山关》。
对这首词,1958年毛泽东在文物出版社刊印的《毛主席诗词十九首》的书眉上作注说:“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难怪,他这首词写得如此苍凉、凝重。上阕写红军清晨向娄山关进军,仿佛是把某种巨大的即将炸裂的东西用劲捂住,带来更多的想象和威慑。在这罕见的压抑沉默中,给人一种引而不发的情绪积累。下阕写黄昏时攻克娄山关后的登高远眺,倒是把视野放得很开阔,可依然是那般在雄浑中透出郁闷和悲壮。那里好像突现着作者自己的形象,夕阳的最后一抹晚霞染红了天空和群山,他身上的灰色军装也变成了橘黄。这里,没有战斗胜利后的喜悦,全词甚至没有一字写胜利本身。
不过,毛泽东此时的“沉郁”,同他写《清平乐?会昌》时说的“沉郁”,恐怕有些不同。那时他没有指挥权,离开前线,耳边没有枪声,在大兵压境的情势下只能去看山。过娄山关的时候,在他的指挥下,红军打了第一个胜仗。那么,他“沉郁”的是什么呢?无疑就是他自注中说的关于长征的困难和前途。
有人或许说了: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前途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这无疑是几十年来真把毛泽东当成神了的隔雾看花,哪里知道亲历者的内心感受?复出的毛泽东作为红军统帅,肩负非凡使命,内心的忧患和沉郁,可想而知。这是毛泽东不同于纯粹诗人的地方,也是提醒我们理解他的诗词不可或缺的一个角度。只有那些志大才疏的诗人在谈论政治军事的时候,才会把一切都看得易如反掌。如闲居的李白在“安史之乱”时,突然逢诏,禁不住唱道:“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甚至表示,可以“为君笑谈尽胡沙”,仿佛真的是袖里乾坤一般。这样的人,一干事,准会碰壁。
重领兵权的毛泽东感觉到的是什么呢?
全词略去了攻关时的激烈战斗场面,只写了一头一尾,一朝一夕,将笔力集中在战斗开始之前与战斗结束之后的气氛渲染上。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烈”是凛冽寒冷的意思。西风凛冽,清晨的残月照着地上的严霜,天空中传来了大雁的鸣叫。“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在这月笼霜重的清晨,细碎的马蹄声与呜咽的军号交织在一起。这上阕五句,生动地传出了清晨行军的情景。用笔虽然不多,但因为诗人选取、剪接了极富启发性的意象,从而使词境具有一种立体氛围。在这氛围中,“西风烈”是寒冷的触觉感受,“雁叫”“马蹄声”“喇叭声”都是听觉感受。这是因为在清晨那朦胧熹微的霜光月色之下,人的最灵敏、最能发挥作用的感官只能是触觉与听觉。另外,本阕表面上全部写景,实则情景交融。“西风烈”的“烈”,“马蹄声碎”的“碎”,“喇叭声咽”的“咽”,既生动贴切地形容了事物的感性特征,同时也寄寓着诗人作为感受主体的主观感情。因为这次行军,是未能实现渡江部署之后的一次退却,所以作为指挥者的诗人,心境自然低沉。关于这首词,作者自注说,“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有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正说明了这一点。而“烈”“碎”“咽”,就是作者以低沉之心境观物,使“物皆着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上阕写了娄山关战斗之前的行军,下阕起笔处却突接战斗结束之后的感情抒发。“漫道”即“慢道”。它是“莫道”的音转,是“不要说”的意思。“从头”为重新、再次之意。娄山关是设在群峰之间惟一的一条通往遵义的盘山路上的险要关口,故称“雄关”。这两句是说:“不要说这娄山关隘真像铁板一样难以攻破,如今红军力克守敌,迈开脚步,重新越过了它。”这是战斗胜利之后豪迈之情的抒发。“漫道”二字,表现了作者蔑视敌人的革命英雄主义气魄。“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诗人站在娄山关上,极目远眺,只见远处群峰如苍茫的大海,欲落的残阳有如鲜血之殷红。这结尾两句写景很有特点。如果说前阕的写景是动态的,而这结尾处的写景则是静态的。在这气魄宏伟、色彩浓郁的景物之中,透出的是一种深远悠长的情味。前人讲作词时的结句,很推崇“以景结情”的方法,如沈义父《乐府指迷》:“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他举了周邦彦的两首词。一首是《瑞龙吟》,词中写诗人去访问故人秋娘,但人已不见,只能回忆以往的情事,最后以“断肠院落,一帘风絮”作结;另一首是《扫花游》,词中写自己思念意中人,但他却不能与她见面,只能伫立凝想、搔首踟躇,最后以“掩重关,遍城钟鼓”作结。其实,无论是“一帘风絮”还是“遍城钟鼓”,因为是怀着特定情怀的抒情者耳目中的特定景物,所以写出这特定景物即能衬出抒情者的情怀。这种通过写目中之景来抒发心中之情的方式,不但含蓄蕴藉、余韵悠长,而且可以传出作者某种复杂的、无名的、用正面的直抒胸臆的手法很难说清的心情。毛泽东这首词中的结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就是如此。这是一幅沉静、悲壮的视觉画面。尤其是作者选取“血”这个意象来形容残阳,更显出一种沉雄、悒郁的情调来。娄山关战斗的胜利,并没有使诗人长久地沉浸在喜悦之中。作为红军的统帅他很清楚,这次战斗,不过是退兵之中的一次夺路而已。它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部队被动受挫的局面。他想到万里长征的艰辛,想到革命的前途未卜,他的心情又回到了悒郁之中。于是,他眼望着苍山夕阳,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这首词抒情的特点首先在于寓情于景,情景交融。其次在于情感不平板、不单一,而是随着情境的变化而自然流转跌宕,从而传达出一种乐与忧、豪与悲相互交织的、复杂的心理感受和情怀。清人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曾夸奖成功诗作的抒情为“哀乐之触,荣粹之迎,互藏其宅”;并举杜甫《登岳阳楼》为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读之若雄豪,然而适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相为融浃”。毛泽东的这首《忆秦娥》在情感的流转上是深得这方面的妙处的。
——摘自《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吴正裕主编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张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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