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清话》
陈从周 著
中华书局出版
张天杰
大多数人对于中国园林之美的感悟,还是因为受到了艺术作品的影响,比如小说《红楼梦》的大观园,随着诸多的故事在里头一一发生,于是这园子便给了世人深刻的印象。再如昆曲《牡丹亭》的“游园”一折,从“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一句开始,到“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的展开,最后则是“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也惘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同样是虚拟的园林之美,却总让人感叹不已。
由诗文、绘画、戏曲而园林,这是一步步立体化的过程,对于此种奥妙,《园林清话》一书有许多深刻的剖析:“中国文化又不是孤立的,它们互相联系,互相感染”,中国的园林之美,“同文学、戏剧、书画,是同一种感情不同形式的表现”,“园林是一首活的诗,一幅活的画,是一个活的艺术作品”。昆曲的声腔,常被称作“水磨调”,这个“水磨”也是各种艺术相通的特性。陈从周先生说:“我们民族在欣赏艺术上存乎一种特性,花木重姿态、音乐重旋律、书画重笔意等,都表现了要用水磨功夫,才能达到耐看耐听,经得起细细的推敲,蕴藉有余味。”所以说,园林家,往往先要懂得其他的多门艺术。而在明末清初这一园林的鼎盛时期,许多诗人、画家、戏剧家也是园林家,明末的计成,他既是园林家,也是画家;清朝的李渔也是园林家,还是一个戏剧家。陈先生并未提及的还有一个园林大家,晚明的祁彪佳,他的诗文精妙,又是一个著名的戏曲家,著有传奇《全节记》,还有《远山堂曲品剧品》,然而他人生的最后十年,则是在全心全意地营造寓山园。
许多诗文,原本是在写园林之景,“小红桥外小红亭,小红亭畔,高柳万蝉声”,“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陈先生认为,这些词句当是仰观而得,不但写出园景层次,还有空间感和声乐感。园林本身,也包含着许多诗文、绘画的元素。比如园林本就要有画意:“窗外花树一角,即折枝尺幅;山间古树三五,幽篁一丛,乃模拟《枯木竹石图》。”再如诗文,也当为园林作点睛:“看山如玩册页,游山如展手卷;一在景之突出,一在景之联续。所谓静动不同,情趣因异,要之必有我存在……何以得之,有赖于题咏,故画不加题则显俗,景无摩崖(或匾对)则难明,文与艺未能分割也。”无论突出与联续,景之妙处在我,则需要懂得其中三昧的诗文,制作成摩崖、匾对,方才能够点醒梦中之人。更深一层,欣赏园林需要的文化修养,其核心当是审美能力:“造景自难,观景不易,‘泪眼问花花不语’,痴也;‘解释春风无限恨’,怨也。故游必有情,然后有兴,钟情山水,知己泉石,其审美与感受之深浅,实与文化修养有关。”当然,园中的亭台馆舍,挂上几幅字画,有时候也是非常好的补充;至于实景的《牡丹亭》或《西厢记》等戏曲在园林里上演,则更加妙了,即便是随意的三两个人在里头拍曲,丝竹管弦之声从里头幽幽传出,也会令人心醉神迷。所以说,中国文化的联系与感染,园林就是一个集大成之处。
中国的园林,也暗含中国哲学,比如动静之辩证关系,也是《园林清话》中经常论及的:“静寓动中,动由静出,其变化之多,造景之妙,层出不穷,所谓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这一段深得《易经》之趣,接着又说:“若静坐亭中,行云流水,鸟飞花落,皆动也。舟游人行,而山石树木,则又静止者。止水静,游鱼动,静动交织,自成佳趣。故以静观动,以动观静则景出。”这又是在指示品园之法、游园之乐。陈先生还讲到了他自己在扬州园林中的一次动静感悟:“余小游扬州瘦西湖,舍舟登岸,止于小金山月观。信动观以赏月,赖静观以小休,兰香竹影,鸟语桨声,而一抹夕阳,斜照窗棂,香、影、光、声相交织,静中见动,动中寓静,极辩证之理于造园览景之中。”园林之造,半出匠心,半出天然,故唯有善于体会动静结合之哲理,方能得其会心之处,若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则只得浮泛之景,只得其影未见其真了。再如园林之用色,也有辩证的学问,所谓“园林中求色,不能以实求之”:“北国园林,以翠松朱廊衬以蓝天白云,以有色胜;江南园林,小阁临流,粉墙低亚,得万千形象之变。白本非色,而色自生;池水无色,而色最丰。色中求色,不如无色中求色。”初次到江南来的北方游人,常常会感觉园林建筑太素,太过淡雅;同样初到北京的江南人,也会不明白,为什么到处都是贵气,雕梁画栋,经过陈先生这么一讲,也就懂了,原来都是在注意用色,色之强弱,色之有无,都有其中道理。
当然,深通中国文化而善于品园之人难得,故营造园林还有多种讲究。比如“引景”,陈先生常说:“西湖雷峰塔圮后,南山之景全虚”,“这就是说没有一座建筑去‘引’他了,所以说西湖只有半个西湖……西湖的北山,保俶塔一点以后,北山就‘显’出来了。”这些话常讲,后来终于感动了西湖园林的主事者,重修雷峰塔,可惜陈先生没有看到。同是“引景”,仿照西湖而造的颐和园就做得不错:“颐和园的佛香阁一点以后,万寿山也就‘显’出来了。”除了“引景”,还有“借景”:“借景就是把园外的景,组合到园内来:你看颐和园,如果没有外面的玉泉山和西山,这个颐和园就不生色了。”他常用的还是颐和园的例子,造园者的一片匠心,想要真正理会,则还是不容易的。同样属于匠心独运的,还有叠石之妙:“叠石重拙难,树古朴之峰尤难,森严石壁更非易致。而石矶、石坡、石磴、石步,正如云林小品,其不经意处,亦即全神最贯注处。”以及植树之选:“园树宜多落叶,以疏植之,取其空透;大园树宜适当补。”类似的种种方法、原则,如果懂得多了,也就能看出更多园林景致之味道来了。陈先生还会在文中随意提及一些有意味却常被忽视的细节,比如大家都知道围墙是为了防盗,然而有一阵子却时兴墙边种水杉,正好方便了小偷,其实“古园靠墙,只种芭蕉不种树,就是这个道理”,然而今人却多半一人一事,毫无关联,以致错漏百出。
想当初每一座园林的营造,都是一件大事。陈先生强调园林要有生命之感,“无我之园,即无生命之园”,其中的关键必是主人:“主其事者须自出己见,以坚定之立意,出宛转构思。”园林又是综合的艺术,故还得成于众人之手:“造园必有清客。所谓清客,其类不一,有文人、画家、笛师、曲师、山师等等,他们相互讨论,相机献谋,为主人共商造园。不但如此,在建成以后,文酒之会,畅聚名流,赋诗品园,还有所拆改。”正因为如此,所以陈先生认为后人修园,还需要研究园史,从其园址的选择到后来的每一花木、建筑,都有一个道理在。
在《说园》系列的末尾一段,陈先生说:“半生湖海,踏遍名园,成此空论,亦自实中得之。”这几句也道出了他的自信,自信其论为实中之有得也,然而其中也饱含着几许的无奈,无奈多半是因为后人的不懂园林,却又妄改园林,一生心血所著的园林学著述,也就只得存留空论了。陈先生晚年重到扬州,看到园林破坏之情景,忍不住赋诗曰:“池馆已随人意改,遗篇犹逐水东流,漫盈清泪上高楼。”池馆遗存,多成绝响,危楼孤客,怆然斜阳。奈何!
此书的编者为陈先生之女陈馨。女儿当是最为了解父亲的,“敝屋断垣、残砖碎瓦、野草闲花,他均能感受出它的美、神与迷离”,也正是因为如此之耽爱园林,论园说景,臻此高境,后人恐怕难再企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