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白先勇在八十寿诞庆祝会暨《细说红楼》首发式上。
黄平丽
今年3月份,第一次在北大见到白先勇老师,我送即将出版的“程乙本”《红楼梦》样书给他。他正在吃中饭,看到我手里三大册红灿灿样书,眼睛放光,双手一拍,兴高采烈得像个小孩子。他举起一根手指,顾盼神飞道:“《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又望向那三大册“程乙本”,语重心长托付一般:“我的书不重要,《红楼梦》才是千秋大业。”我心中惶恐不已,心想:“那若编辑出错,岂不成为‘千古罪人’了?”后来几日,我有幸近距离观察他,发现他但凡提起红楼或昆曲复兴,立马容光焕发,双目似孩童般炽烈、纯真,滔滔不绝,毫无倦意,完全不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那晚,白老师策划的昆曲新版《白罗衫》在北大校园首演,小生俞玖林眉眼流转,衣衫款款,他饰演的明朝书生徐继祖面临着情与法的人性难题——“天若知晓天都瘦”,像哈姆雷特的悲剧,“在命运面前,怎么选都是错”。戏剧的最后一幕,我在后台,看见幕布交错掩映之间的白老师,一个人站在光影的暗处,专注而痴迷的神情像一尊蜡像,到最精彩处,兀自在黑暗中响亮地拍起掌来。那艺术化的一幕,让我想起北大霍德明老师看完《白罗衫》后讲的一句话:“在人性的挣扎里面,白先勇是走得最深的。”
白老师此次北京行,新书《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与大陆读者见面,他一生推重的《红楼梦》版本——“桂冠版程乙本”也即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故乡、父亲、文学、昆曲……是围绕他一生的几个关键词。在《姹紫嫣红开遍》纪录片的开头,他说:“我一生的文学创作,都在书写一些被流放的小人物,关注他们的命运,我想用文学表达人类无法言说的痛苦。”《红楼梦》是文学的因,也是文学的果,并始终嵌入他不同时期的生命经验中。八十岁整理成书,阅读却从童年就开始了。小时候生肺病,被隔绝在山上的屋子里,整整四年多,他体味到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感。因此,特别能理解黛玉寄人篱下的孤女心态。出身名门,少年享尽生活的优雅富贵,而后离乡漂泊,山河破碎,其命运与曹雪芹何其相似,因此,他对曹雪芹笔下乾隆盛世富庶精致的贵族生活——吃穿住行、艺术、诗词曲赋别有体味,说曹雪芹“想着从前的旧繁华,写得兴致勃勃”,写他的“追忆似水年华”,又敏感地意识到“生活中的文化已经熟到顶了,要往下走了”,“曹雪芹感觉到整个文化将要倾颓、崩溃,替中国的文化写下了‘天鹅之歌’”。白先勇写下小说《游园惊梦》,书写那一代离乡背井的大陆人对往昔繁华的追忆,何尝不是写他的“追忆似水年华”,何尝不是要留住将逝的“文化旧梦”?
“漂泊海外的无根的痛苦,加深了他(白先勇)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与执著。”这是章诒和老师写的一句话。白老师在美国加州大学教了二十余年《红楼梦》导读课,被仰慕他的美国学生称为“Rock Star”;2014年回母校台大重拾教席,缘于张淑香教授的一句话:“现在大学生很少有耐心看大部头的经典作品了,你应该在台大教《红楼梦》。”有感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断层,他花了三学期时间,带着年轻的学弟学妹们细细赏读这部经典。曹雪芹写得兴高采烈,他也讲得兴高采烈,《细说红楼梦》即由课堂讲义整理而成。在我心里,这部书是白老师一生文学志业的总结,他把全部对中西文学的理解,把他一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情,甚至整个生命,都熔铸进这部书,构织了一座融汇文学、哲学、昆曲、美学视野的红楼琼宇。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是他私人化的对世界文学的回忆,借以认清自身在文学史中的位置;《细说红楼梦》也是白先勇的“文学回忆录”,他将西方现代文学学养与中国古典文学之深厚修养结合,解《红楼梦》小说艺术的“现代性”——神话架构、象征隐喻、人物塑造、叙事技巧,其间闪烁着白氏文学观的妙语金句:“十二金钗的命运,老早写出来了。但他用谜语式的诗让读者去猜、去揣测。他告诉读者,一个人的命运,包括我们自己的,永远是一个谜语。”“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把后四十回痛批一顿,我不同意……宝玉出家,一声禅唱,归彼大荒……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国抒情文字的极致。后四十回的宝玉出家,必出自大家手笔。”白式之细说,妙在文学欣赏,更妙在对“情”字的解读:“《牡丹亭》上承西厢,下启红楼。情是很重要的原动力,是一种形而上的、隐喻式的力量。汤显祖对于情的解释与设计影响了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