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输送》
李清川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秦玉兰
西方知识界一向有偏爱侦探小说的传统,例如维特根斯坦什么文学作品都不读,只看侦探小说。毛姆在《总结》中说:“喜欢听故事和喜欢看跳舞和摹拟表演……同样是人性的自然倾向。从侦探小说的流行可以看出这种爱好至今不衰,连第一流的知识分子也看它们,当然并不当回事,可是的确看它们;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们唯一放在眼里的那些心理的、教育的、精神分析的小说不能满足他们的这种特殊需要吗!”
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卧室关起门来看一本侦探小说”,是难得的放松方式。如是,某个夜晚,关起门来读《特别输送》,跟着侦探冯白驹在哈尔滨的夜幕里巡游,在小红楼旁边无数次仰望与低徊,跟山匪、白俄社团、法国领事、关东军宪兵队、抗联地下组织、中统潜伏人员等各色人物打交道,的确深深地体会到传奇故事满足了某种“特殊需要”,情节紧张引人入胜,边读边猜也颇有一番乐趣。
《特别输送》开局冗长,这几乎是所有侦探小说的惯例,目的是让读者感知故事背景,各式人物的出场,或离奇死亡,或蹊跷勾连,耗费许多笔墨,读者不明就里,往往一时间会陷入云里雾里的状态。若能熬过开头,则平顺过渡,稳稳深入,沉浸其中。在站台上,冯白驹遥望穿上东乡部队军服的初恋情人和子的身影时,恐怕整个故事才真正拉开序幕,人物的内心戏终于挣扎上演了。
可贵的是,主人公冯白驹并没有被塑造成一个全知全能的侦探。既不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那些老道侦探,也不像福尔摩斯或者亚森·罗平,这些都是过于老练的人物。相反,冯白驹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警官,时时判断失误,时时犯错。他所在的时代,他所服务的伪满政府,他的青少年时代遇到的师长同学,注定了他的理想与现实会纠结不清。于是,他的个人选择,便为另一种解读提供了幽微的线索。
他想抽身事外,超然地面对自己的身份。当他发现一直惦念的恋人和子,竟然是日本细菌部队的关键人物,他除了放弃她,别无选择。时隔多年和子与他重逢,在小红楼外两人有一次谈话,是全篇中最显露人性光彩的一幕。两人终于拥抱,互吐衷肠,表明彼此在心中占据着“最爱的人”的位置。和子对冯白驹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我们互相拥有就足够了。”冯白驹却说:“我们将不堪重负。”或许默默承受对这个男子来说,都负担太重了。因此,作为小说最大心理冲突的这段爱情关系,很快就湮灭了。
他试图不偏向任何一种势力,却被各种势力所包围,他想要创建一种“个人的道义”,甚至是“真正的道义”,最终,他却发现这实难办到。这是一个未能掌控全局、为时势所裹携的“渺小的个人”无法完成的任务。到最后,和子面对纷繁复杂的局面,做出了一个女人最两全的选择,既忠于自己的爱情,也忠于自己的国家,只不过是放弃自己的生命:用手枪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并扣动了扳机。轰的一声,解决了所有难题。至少,冯白驹的难题是充分解决了。看得出来,作者为了和子的这一枪,付出了极大的心力。多年之后,一个中国老人去北海道的小渔村给和子的墓献上一束百合花,似乎是最完满的结局。
在小说的后三分之一部分,才真正显露出作者的功力,表现在对戏剧三一律的充分运用。当各方势力集结在小楼时,所有铺垫过的人物悉数上场。光阴如白驹过隙,连环的圈套,暴露的不过是组织的精心运作,而人物彻底为身份所控制,每个人都是一颗棋子,每走一步,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惊心动魄。正是在这座小楼里,他们有过短暂的无邪的青春,也是在这座小楼里,血腥与阴谋深藏在每个角落,象征着哈尔滨这座具有异域情调的东方城市不断变迁的历史——它以建筑的绵长生命,淡然面对政治的起伏、情爱的得失。
东北作家向来不缺冷峻的笔意。这本小说洋洋三十万言,以人物的刻画和故事的崎岖,描摹一座城池独特的情怀。哈尔滨是作者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如今他在它无法忘怀的历史中间,讲述一个生动的故事。在错综复杂的历史情景中,透过人物的不同选择,读者分明可以感受到一种悲悯,那些早已不复光亮的爱意,那些家国责任民族道义男儿志气,那些洪流之下不辨东西的赤裸现实,如今均已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