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 埂
在读《并世双星: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过程中,我常常情不自禁地赞叹:写得真好!读完后我冷静地梳理自己的思绪,扪心自问:是哪些地方触动了我,让我从内心深处生出这样的感喟?我发现,作者极为开阔的视野和睿智的史识以及烛照研究对象的心量,是最令我赞叹的地方。尽管作者李建军过去跟我如此熟稔,我也细细阅读过他的几个评论集,也写过关于他的批评文章,但读完该著,却又似乎重新发现了另一个李建军。这一点让我惊讶。
这本书里,也许因为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伟大,逼使研究者也要如巨人一般,站在他们的对面与之对视。当然,这种对视,能映照出研究者的格局,能称出研究者的心量,故当作者在梳理研究历史并在度量历史人物时,已具有了磅礴的精神气象。这种阅读感受,不是一般的阅读快感,而是被思想的锋芒、丰沛的情感和妥帖出色的修辞所点燃与征服的狂喜。
作者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对中国社会的动荡变迁有着亲历感受。这样一个孕育着历史转向的大时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造就一个大学者、大作家的时代。古老中国近百年来的动荡变迁,如此“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其深厚的精神背景,必有壮丽苦难的历史所打上的浓重投影,这些地方,都为作者理解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提供了绝佳的契机,并赋予了这个时代的思想者以烛照历史人物的亮光。只要他坚守自己的节操良知,自觉承担民族大义而又认真思索,那么,对他而言,这个时代就是一片丰盈的沃土。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去世整整四百年,这四百年的接受史,也是一部曲折有趣的大戏。他们像两座大山,横亘在后来者面前,让你翻越并作出评判,也如同镜子一般照亮了后来者的面目。李建军亦是众多后来者之一,毫无疑问,摆在李建军面前的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以及四百年来对两位所作评判的文学家、学问家,也成为李建军烛照的对象。作者从人类前行的方向和纵深的历史里获取天火,将这一束光亮打过去,历史便一下子亮堂起来,芸芸人物清晰地辉映在天幕上。虽然是伟大的戏剧家,但无论是莎士比亚还是汤显祖,当然也都难脱其局限性。但天才就在于他能够超越时代,他们秉持着人类通向未来的美好情愫,并有能力将这稀世珍宝镶嵌进自己的作品里,传递给后人。他的局限仅仅映照出他那个时代所可能达到的高度,或可能采取的艺术手段。
法国从十八世纪的启蒙主义时期,到十九世纪,从伏尔泰、斯达尔夫人、夏多布里昂到司汤达和雨果,对莎士比亚的评价,其立场有着鲜明的分野。有人对这样伟大的戏剧家充满偏见,而有的人却被深深迷住。如前所述,莎士比亚也是一面镜子,照出了研究者自身的局限和精神视阀。
该书正是站在一个时代的深处去体察两位伟大作家与时代的碰撞。比如他精彩分析了伏尔泰这个启蒙主义大师,为什么竟对莎士比亚的作品又喜爱又否定?原来他逃不出时代的局限。受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拉辛与高乃依的熏陶,在“理性”的光芒照耀下走来的“文明人”伏尔泰,怎么能接受一个天才的自然之子所散发出的“野蛮”而磅礴的气息呢?再看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相比,莎士比亚遇到的是仁慈开明的英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而汤显祖所遭遇的,是万历皇帝朱翊钧。不同境遇,使莎士比亚写出讽刺伊丽莎白女王之父的作品《亨利八世》;而汤显祖则以梦境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读者借作者这一束思想亮光,还可看到王国维对宋元戏曲的肯定与对明清戏曲的批评。这仅仅是我在阅读中的一点细小的感受,拿来与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