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吴小欢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胡晓军
在我面前,与其说这是一本小小的书,不如说是一扇小小的门,当书合着,门也闭着;当书打开,门就开了。贾平凹曾以“敲门”为题写散文,大意是众多无聊之人,无休止地敲他的门,盗窃或抢劫他读书撰文的时间,他抗无可抗,避无可避,只能痛切地说“我的门就是被人敲的命”、“我就是永远被人敲门的命”,以至于“有一日我要死了,墓碑上是可以这样写的——这个人终于被敲死了!”(《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新世界出版社)
吴小欢的“敲门”,不是真的去敲别人的门,而是去敲包括贾平凹在内的作家、学者的著述和思想之门——想必贾先生他们,都是欢迎的吧。从少年、青年到中年,吴小欢打开过许许多多的书,敲开了许许多多的门。他是用自己的两只手和一颗心去敲的,每每得到了不一样的收获、写成了不一样的文章。正如他的父亲吴欢章先生《序》中所言,书名“敲门”,寄予着小欢以“富于个性化的内涵”去“敲响现实之门,敲响历史之门,敲响文化之门”。知子莫若父,欢章先生认为小欢有两个长处,一是好读书,二是爱写作。至于将二者牵连起来的,正是“思考的习惯”和“属于自己的见解”(吴欢章《写在心上的故事》,复旦大学出版社)。难怪全书中有不少读书笔记式的文字,散在段落行间,如夜里的星点、风中的花香,仿佛在人见闻之前就早已存在了似的。他从《罗斯福文集》“为多数人服务”的理念,发现罗斯福的“道德自觉与人性守护”,对当下中国“正处于道德和智慧困境里的一些人来说不无启迪”;又如他从《菊花与刀》中发现“日本人不喜欢听别人对他们成就的赞美,却喜欢听到真诚的批评”,想到了许多民族和国家“在现代化进程中经历的文化传统和伦理的损失”。寥寥数语介于叙述之中,使思想内敛而笔意外放,不但别致,也是“形散神聚”妙谛的体验与印证。
欢章先生是著名的作家和学者。他右手诗歌散文,左手评论理论,灵感与深思交汇,感性与理性并举。对于父亲,小欢是敬爱甚至是敬畏的,观察是细致而且是细腻的。吸烟本是一件极难写之事,小欢写的《愁烟》,似是随口道来,实则意蕴悠长。从小时候“坐在爸爸书桌旁的小矮凳上,仰起脸来呆呆地看着爸爸抽烟”写起,到弱冠时手足无措地接过爸爸递来的第一根烟,却在抬头时惊见爸爸那不再年轻的脸庞;再到有一天,他久久地站在爸爸的书房门口,那门却久久未开,此时烟圈袅袅升起,但这回的烟不是属于爸爸的,“而是我的了,淡淡的带着几丝怅惘”。此时的淡淡的烟,便成了浓浓的情。欢章先生师友众多,其中不乏大师和名家。他们不但进入了欢章先生的笔下,而且到了小欢的文中,苏步青、蒋孔阳……对照着看父子的文章,视角不同、情味各异。当然,小欢笔下更多的是自己的师友,邵隆图、蔡一磊,还有要“走”的老同学Y君……在交往和写作中,小欢领悟和表达了为文之法与为人之道的关系。
吴小欢的写作起步很早。从大学求学时起,他就发表散文、杂文、特写、报告文学等。他曾学习、效仿过所钟爱的名家风格,在书中一些文章的结构、句式乃至用词上都能找到痕迹,比如“长安道上,络绎不绝的是士子们的经史传诵;街市中央,双手作揖的眉宇间,已经完成了忠孝节义的口口相传”(《长安道上》),“避暑山庄巍然峭壁的月光下,只见康熙收起了他的马步,展开了修身治国的动人画卷,天理人欲,在他与臣子的话语间变成民风的淳朴和民生的关切”(《承德明月》)。不过,从整体尤其是从内在看,吴小欢秉承的还是中外经典文学作品的风格。他笃信父亲的创作观,即以真诚的思想去追求真理,以真挚的感觉来导引真情,将经过提炼的思想、灵动的想象以质朴而非夸饰、凝练而非铺陈的语言,从容地体现出来。我对最后一种写法更加欣赏,因为思情的厚重无华,毕竟比才气的摇曳生姿更重要——当然,若两者得兼,那是最好。吴小欢倾心于精神的纯净,着意于语言的简练,不但以此写作,而且以此看待生活,于是有了“其实生活说来并不复杂。结局出现之前,就是等待”的文字。不一样的是,吴小欢的思路与行文似更跳宕些,仿佛时有不愿或不能表达之处,除了识与见外,最大的不同,恐怕是笔调。与父亲堂正豁达、以“肯定生活中美的存在而否定生活中的丑”的笔调不同,吴小欢则在婉曲宁静中显出丝丝的愁绪,这愁绪的来处颇为复杂,可能来自对父亲的仰望、对母亲的感戴,也可能来自对自己生命的庆幸、对自己未来的忧虑。这种愁绪绝非抑郁,更非悲观,而是一种欲进还止的踟蹰、欲说还休的彷徨,犹似每在敲一扇陌生的门之前,是好奇的期许和羞怯的敬畏。
《敲门》全书分甲、乙两辑,甲辑之文主叙述和抒情,诗性胜于知性;乙辑之文主言说和论理,知性胜于诗性。乙辑诸文的写作跨度显然大得多,因其中包含了吴小欢二十多年所学、所事的专业及变化,诸如电影、广告、城市创意和文化管理学等等。这些显然不是论文,却兼有论文的论点和逻辑证明、随笔的自然和形象表达。周作人将散文分为“记述的、艺术性的”和“批评的、学术性的”两类,《敲门》可能就是据此编集的吧。
吴小欢是我的同龄人。我们的生肖都是羊,那是一种踏实沉稳而又洋溢着灵性和温情的生物,是一种勤奋坚韧而又常耽于闲适和幻想的生物;我们的生日都在秋,那是一个天清气爽而又开始了寒意的季节,是缤纷绚烂而又愈变得萧索的季节。此时我们的生命,也都到了秋,那是应当欢欣却难免忧郁的时候,是适合抒情也应该沉思的时候,是开始回顾更必须前行的时候。吴小欢写自己在大学时的一段恋情,温柔的幻想与伤感的情绪交织,却始终不失青春的纯真,尽管字里行间,已是秋意渐浓。吴小欢写对父母的感恩之情,径以“秋意渐浓”为题,先写“我的生活渐渐在憧憬中步入初秋”,又以“窗外又是枝头的春鸣。时节不等人,真心诚意去探一番新的究竟”作结。由秋转春,吴小欢写的,显然不仅仅是天候的转换。他仍在“敲门”,他是用自己的两只手和一颗心去敲的。他的生活和社会阅历并不宽广,却能用“敲门”所得到的体察力和感悟力,去弥补、去丰富、去扩展。现在他有了自己的书,有了自己的门,不一样的是,他的这扇门始终打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