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登陆记:出版背后的故事》
李昕著
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出版
出版名家李昕曾在1989年引进出版台湾作家李敖的《独白下的传统》,从此开始了与李敖超过二十五年的交往。这本《李敖登陆记:出版背后的故事》叙述他与李敖多年交往合作中的故事,双方有愉快合作,也有争吵和恩怨。李昕写李敖,抱着一种理解之同情。在他眼里,李敖固然有着“性格狂狷”、“多惹争议”等外界印象,但真实的李敖也有大气通达、有情有义的一面。书中所叙也折射出近三十年来中国大陆出版业的发展轨迹。
一个亲切而有趣的人
1996年,我奉调到香港三联书店任职。到香港后,我发现当地图书市场上台湾出版物畅行无阻,可是李敖的书却很少有售。一问才知,是供货跟不上,以前卖过的书都断市了。于是我和李敖联系,想出几本他著作的香港版。当然,首先想到的,还是他讨论传统文化的杂文集《传统下的独白》和《独白下的传统》。
李敖很高兴,我寄上合约,他一字不改,签字掷还了。于是我用精美的装帧和设计,精良的印制,很快在香港推出这两本书。香港地域狭小,在这里出书,销量十分有限。为了扩大市场,我们委托台湾商务印书馆在台湾代理我们做图书发行。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台湾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的电话。她厉声质问我,你们这一批发货的图书中,是不是有两本李敖的书?
我回答,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她说,李敖的书有台湾版本,你们的香港版不能在台湾发行。
我说,这事情我问过李敖,他同意我们在台湾销售。
总经理问,你有文字凭据吗? 这一下我愣住了。的确是个疏忽,我没有把这一条写在合同里。但是我立刻对她说,我可以马上请李敖写授权书给我。
总经理迟疑了一下说:“算了吧,我把他的书全部退还给你,你也不必找他授权了。李敖这个人,我们不沾他的边,不惹他的麻烦。万一他骂起人来,我们受不了。所以我们从来不卖他的书,不光是你们三联出的,别人出的,我们也不卖。”我没想到李敖在她眼里竟是这样的青面獠牙,令人避之唯恐不及,这真让我哭笑不得。
据我所知,李敖与商务印书馆的缘分不浅。他幼时在北京上小学,对他影响最大的一套书,就是商务老板王云五主编的五百本一套带插图的《小学生文库》。到台湾以后,因为才华出众,他中学时代曾接受过王云五赠送的亲笔题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声名鹊起之时,恰逢王云五在台湾重新执掌商务印书馆。王极为欣赏李敖的才华,曾有意将其罗致门下,但最终恐其锋芒太露,“不敢用他”。然而李敖并不领这份情。他一辈子和国民党作对,骂国民党就是他的当行本色。因为王云五曾为国民政府高官,所以李敖若是抓住把柄对台湾商务印书馆发难,是绝不会口下留情的。我猜想那位总经理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转眼到了2003年。这年11月,我到台北出差,顺便到李敖府上拜访。这是我与他交往十多年后第一次与他会面。得见真容,我发现他并不是人们议论中的那般凶神恶煞。他是一个亲切而有趣的人,爱说爱动,活力四射,甚至还带着几分孩子气。他个性开朗,聪明异常,思维敏捷,幽默风趣,还很爱开玩笑。我们在一起,无论谈论什么,在他嘴里都能找到笑料,于是谈话气氛总是热烈而欢快。李敖带我参观他的书房。书房很大,足有一两百平方米,除了中间有几张桌子、沙发和成排的文件柜以外,四周都是书架。李敖是藏书家,收藏了许多珍贵版本图书,从宋元善本到民国珍本,无所不有。他夸口说自己的图书收藏在台北无人能敌。此言我不能确证,但是后来我在北京重新组建生活书店,他闻知此事,立即就找出一本1935年生活书店出版的《全国图书总目录》赠我,告诉我:“这本书和我年龄一样大”。我知这是极珍贵的民国版本,存世不多,大陆难寻,连北京三联注重收藏自己历史上的珍稀版本的“韬奋图书馆”也不存此书。此举让我见识了他藏书之博。
他打开文件柜,顺手拿出很多文件夹给我看。里面收藏着五花八门的东西,从胡适的信到陈水扁的签字都有。我早知他是资料大王。学术研究用得着的资料,无论文件、档案、书信、手稿,他都分门别类收集。他打官司时总能拿出别人意想不到的证据,在法庭上一招致对手于死命,就得益于他平时的资料积累。
我环顾他的书房,发现他将四五张写字台摆放在一起,便问,你要这么多桌子何用?他说,这是他的写作平台。他写书,总要查阅各类资料。他便把不同类型的资料分别摊开在不同的桌面上,写作时,需要查哪类资料,就坐到哪张桌子前,“只换桌子不换人”,他笑说这样可以提高效率。李敖的书房干净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我听说他是有洁癖的,见不得室内脏乱。但是他不雇佣人,不用秘书,读书、研究、写作之余,他所有的事情都自己做,从整理庞杂的资料归档保存,到几十万本藏书分类保管,一直到打扫卫生做清洁,都独力完成。我真不知他怎么会有这么旺盛的精力。
我们坐下谈天,当然还是从出版他的书谈起。他递给我一本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上山·上 山·爱》,这是他写台湾“革命者”爱情的作品,内中有他自己恋爱经历的影子。我在香港早看到这本书,因为其中有大量两性关系的描写,我知此书在大陆难以出版。但李敖不甘心,他说自己的书并非黄色。他翻开扉页给我看,只见那上面写着“清者阅之以成圣,浊者见之以为淫”,想来是要表达清者自清之意。
李敖腰间三件宝:相机、电枪、兰博刀
2013年12月,我和三联的两位年轻同事罗少强、张健一同到台北参加祖国大陆图书展览。行前,我给李敖打了电话,告诉他我的行程,其中有一项是要拜访他。我说,三联书店现在想恢复生活书店的品牌,可能会与他有新的合作。他很高兴,连说欢迎。
那天,李敖看来是早做了准备,一见面就引领我们参观他的书房。他先把我们引到他的写字台前,让我们看写字台上摊开着的一份《新华日报》的合订本,那是1945年下半年的报纸。他翻着报纸说,你们看,这里面有很多生活书店的广告呢。你们这家书店,那时就是共产党的书店。我想,他是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们,他对三联和生活书店是关注的,对它的历史是熟悉的。
接着他又带我们到一个长条书台前。我忽然看到,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书,都是他的著作,但同时也都是我编辑出版的版本,包括我在京港两地出版的李敖作品,总共十二三种。这显然是他特地找出来,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历史回顾展。
接下来就是海阔天空地聊天。听李敖神侃,我们三人听得津津有味。这一天他聊得最多的仍然是两岸政治和当代历史,还是从他的感慨说起。他说,因为他口下不肯留情,现在两岸都有些人对他“敬而远之”啦。他并不在乎这一点,该说的话,谁也挡不住他说。但他说自己实际是一个标尺,从对他的态度可以看出官方的立场,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倾向、人品和胆识。普通百姓不了解情况的不论,政界和文化界有些人歪曲、贬低他,有些人疏远他,其实是别有立场,别有倾向。
一转眼就到了中午,王小屯回来了。李敖说:“我今天要请你们吃一顿保证让你们永生不忘的饭。”我不知是什么大餐,进了一间以砂锅鸡闻名的餐馆后,才明白原来就是喝鸡汤,但却是一种罕见的豪华喝法。所谓砂锅鸡,锅是特大号的,鸡是整炖的,汤呈黄色,极浓。汤里有大量火腿、猪蹄、鲜贝、蘑菇等。汤油极多,在面上结一层,用勺撇去后,立即又结一层。李敖说,这汤炖过一天一夜。我一尝,的确美味。有了这汤,其他菜根本吃不下了,剩了一桌子。
吃饭时,李敖问罗、张二位,你们第几次来台湾?他们都说是第一次。李敖又问,去没去过台北故宫博物院?两人说昨天去过了。于是这个老顽童开起玩笑,说:“你们知道吗?台湾有两件宝贝,一件是台北‘故宫博物院’,另一件就是我。我是中国最后一个旧式知识分子。你们现在都看到了,明天可以回大陆了。”他转过脸对我说:“咱们的合作还没有谈呢。你还得再来一次。”随即又对罗、张二位说:“你们喝了我的鸡汤,不会忘记我了。你们不必再来,我和你们永别了!”说完还把手一挥。这个快人快语的李敖,他的几句话,说得我们几个人哭笑不得。
两天以后,我再访李敖。
他开门见山,说今天咱们是谈合作。他强调,之所以和我谈,“是因为你和他们两个年轻人不同,你是经历过磨难的。”他说:“你的性格我看得出来,既大胆又谨慎,所以我们可以合作。但我希望你能更大胆些。”
接着他谈到自己的出版大全集计划。他快八十岁了,想给自己出一套总结性的纪念文集,大约也有八十本书,全部豪华精装,作为自制的寿礼。
我注意到,李敖的家里的高级音响设备,始终在轻声播放着西洋名曲。李敖的听力不好,这声音对他其实有干扰。听我说话,他还不时要把手挡在耳后,才能听清。于是我建议他把音响关掉。但他说不能关,这恰恰是为了我们能够放心讲话。我问为什么,他说,过去他的房间曾被国民党入室安装窃听器,装在角落里,还用喷雾器喷上灰尘,但还是被他发现了,为了防止有人录音,他喜欢一边播放背景音乐一边与人谈话。我又看到他腰上挂着很沉重的东西,便问那是什么,他撩起夹克衫,我便看见皮带上串着一架微型相机,还有两样家什没看清。李敖说一个是高压电枪,可以放一万伏高压电,说着他把那貌似手机的东西握在手里,手指一按,啪啪闪着白光;另一件是兰博刀,他也掏出来演示,说那刀用一只手可以打开使用。这都是他用以防身的。我能理解,这是因为他所处的环境并不安宁。但是,像他这样一个八旬老人,还要为自己的平安操这么多心,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临走前,李敖找出一只旅行箱,给我装了满满一箱书,包括他许多在大陆未曾出版的著作,以及他费心费力编辑的《胡适选集》五大卷和《胡适语萃》等。出了金兰大厦,李敖伸手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路上,司机对我说,刚才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李敖,是一个敢说敢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