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与读书》
詹宏志著
中信出版社出版
詹宏志
带着书本去旅行,有时候是为了打发旅途中不可避免的“无聊时光”,譬如长程飞行时或困居车站时,手边如果有一本不用大脑的通俗小说,时间会流动得更快一些。但这些是做为“伴侣”的书,就像“咖啡伴侣”一样,本身并不成就一场旅行。另外有一些书则“任重道远”,因为它们要负起“指导”旅行的责任,它们提供信息与建议,供你检索与参考,它们是所谓的“导游书”,也就是特殊的书本类型:“旅行指南”。
旅行时随身必备的“旅行指南”,并不一定每次都安全护送你抵达彼岸。
有一次,在瑞士旅行来到茵特蕾肯时,我被随身携带的旅行指南书中的一段话吸引了,它说:“全瑞士最美丽的景致出现在少女峰区域……但闪闪发光的皓首雪峰只是一半的真相,邻近山丘与溪谷以绿色、棕色、金色交织而成的景色其实更为美丽……”
我读到这段话停了一下,因为我读到的“言外之意”是,只知道游览少女峰的旅客并非真的“行家”,懂得在“邻近山丘与溪谷”寻求旅游目的地的人才真正懂得这个区域的隐藏之美。怎么办?照这样说,我也即将变成一个“外行人”,因为我虽然此行并无计划,但前一天从瑞士、意大利边境的卢加诺湖畔来到此地,本来正是为了搭乘登山火车上少女峰,现在我可踌躇了。
我赶紧在书中寻找“邻近山丘与溪谷”的资料,发现了一段语焉不详的话,它说:“在那里可以搭乘齿轨火车直上舒尼格·普拉特,此处景观开阔,是远眺三高峰最佳观赏点……有一条绝佳的健行路线可从此出发,前往法尔宏恩,再经巴哈湖(景色如画,许多旅行画片以它为景),最后可达法斯特,单程健行约需六小时……”
虽然线索不多,但我已经相信这是比直上少女峰更有意思的旅程,六小时脚程听起来对我也还游刃有余,花一天时间爬山走路也比较像是来到这个“千山之国”该做的事,我当下就做了决定。
我把大背包寄存在茵特蕾肯火车站,掮上一个能收纳过夜所需的中型背包,兴致勃勃地向舒尼格·普拉特出发。
我们追随山上的指标由西向东行,看见也有不少人前来健行。走了一小段路,木制指示牌消失了,路标就直接用油彩写在石块上,路也变狭窄了,健行者慢慢自然形成一列单人的蜿蜒曲线。
我才注意到其他健行者的穿着与装备都与我们不同。拿一位女士来说吧,她头上戴着毛线帽,脸上戴着防紫外线墨镜,身上穿着雪衣夹克,脚上穿着厚重的登山靴,手上还拿着一副登山手杖,杖尖还有一个圆圈圈,如果没有认错,我在书上看过这种手杖,它是雪地登山用的装备。但现在是盛夏的七月天呀,我们不是只要在山上“走一走”吗?
我看看我自己,上身一件马球衫,下身一件牛仔裤,脚上踏着休闲型皮鞋,背上有个行动时略嫌太大的软背包,我的服装比较像是在城中游览的观光客,作为登山客就有点逊了。但人在路途,总不能样样如意呀!
这条路很快就走到山脊棱线上,右边远方就是少女峰等三巨峰的连峰全景,山头覆盖着皑皑白雪,气象开阔,雄伟壮丽。左边远处是不知名的山峰,山势较矮,但山形妩媚,一片翠绿,也是赏心悦目。两侧往下陡坡之处,绿草连绵,间或有棕红色或黑白相间的牛只在绿茵中吃草,牠们脖子挂着巨大牛铃,移动时铃声轻脆,悦耳动听。
轻风徐来,略带凉意,鼻腔中都是草香,觉得彷佛身在仙境。
我们走了约莫一个小时,本来还可以看见一些远方前面的健行客身影,但现在我们转进了一个山谷,太阳一下子被高山阴影所遮,视线变得不开朗,也看不到其他人踪了。
可是再一个转弯,眼前出现的景观可把我吓傻了。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整片未融的雪坡,白花花覆盖了山面与山路。走在前面的健行客此刻又看见了,他们正走在雪坡上,山的坡度极陡峭,山路此刻只是雪地上一个个踩出来的脚印,健行客走在山坡上像是白色雪坡上一个个黑色剪影。那脚印踩出来的山路旁,是一路直下数百公尺的山谷,最底下则是淅沥声响的溪涧,只要一个失足,你就要滚下几百公尺,撞上各种巨石,最后则落入那些雪水融成的溪谷之中……
陡坡雪地上的“路”,就是一个一个的“脚印”踩出来的凹陷。我小心翼翼把鞋底印在“前人的脚印”上,走了两步,发现很困难,因为那雪早已踩成冰块,又硬又滑,只要脚底一滑,我就得滚下那几百公尺的深渊了。我改变策略,面向山壁,把手扶在雪坡上,积雪时日已久,此刻也变成冰了,抓起来尖锐刺掌。但我们也顾不得这许多。双手紧抓雪壁,两脚战战兢兢,一步“一脚印”,试着穿越这条拦着山腰的雪路。
途中有几次感觉到脚底打滑,一颗心像要从口中跳出来,但幸好另一脚是踩稳的,手上也传来抓紧雪地的刺痛,总算一步一步,有惊无险地穿越了一片山坡。当我们走完雪路,重新回到碎石与草地的路上,我觉得自己紧绷的身心都松弛了下来,回头再看那一片陡峭的雪壁,惊心动魄,简直不敢相信真的已经度过了这一关。
约莫又走了半小时的棱线,我们又走进一片凉荫,山路似乎又下坡转进一个山谷,再一个转弯,我们又傻了,一整片比刚才更大更陡峭的雪壁出现在眼前。我们倒底是走还是不走?
我和同伴商量,她耸耸肩说:“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说得也是,我们已经走了两个多钟头,如果“照书本上说的”,我们应该只剩三个半小时路程,就算前方还有两片雪壁,咬一咬牙,也就撑过去了,不是吗?
我们再度走上雪壁,手脚并用,又爬又走,走在惊心动魄的硬滑冰地上。没有穿戴手套的双手,已经因为抓着雪壁而多处割伤了,现在手心隐隐作痛。但我心中仍有不真实的感觉,此刻是七月的盛夏,我的头上因为日晒而冒着汗,我的手掌却有冻伤之虞,而踩在冰壁的休闲鞋挡住足底传来的寒意,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
我们已经不是“健行”,而是“爬行”,手掌心伤痕累累,手背上却被晒得发红发烫。已经爬过两片雪壁,却也无法降低心中的恐惧,每当向下看着脚下几百公尺的溪谷,听到轰隆隆的溪流声,还是忍不住一阵脚软,手上抓着冰雪就更紧了。
我们已经不再抱持“这是最后一片雪壁”的虚幻期望,我们倾向于相信,前方还有更多更大的冰壁正在等着我们。
突然间,远方传来一阵笑声喧哗,我抬头看见雪路上走来三个人影,他们一面喧闹,一面也看见我们,挥手向我们打招呼。
等人走近,发现他们是三个衣着简便的年轻人,T裇、牛仔裤,脚踩球鞋,手上也没登山杖之类的东西,和我们一样,他们是一队讯息不足、装备完全不对的健行客。
“Hi,你们是从舒尼格·普拉特来的吗?”为首的一位年轻人问道。“是呀!”我说。“还有多远?”“我们走了五个钟头。”我说。
三位年轻人抱着头发出惨叫。但我有同样的疑问,我问:“从这里到缆车有多远?”“我们走了四个钟头……”
“啊!”听到三位年轻人说离缆车还有四个钟头,现在轮到我抱头发出惨叫。他们面色不安,继续探问:“前面的路和我们来的地方一样恐怖吗?”
“我不知道你们那边什么样子,但我们来的路上是够恐怖了。”我一面比手画脚把我来的冰天雪壁描述了一下,为首那位年轻人苍白着脸,回头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他的同伴:“我们要回头吗?”
另外两位穿T裇的年轻人立刻发出凄号,好像天塌下来一样:“不!!!”为首的年轻人乞求援助地看着我:“你呢,先生?”“我也绝不回头。”我一面站起身:“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立刻就动身,免得天黑了还在山上。”我们互相祝福对方幸运,动身前往不可知的前程。
我再度走到雪地上,新的路段不是一整片高悬的雪壁,而是一个积雪盈尺的山谷。我们的每一步都要踩进松软不一的雪地,有人走过留下脚印的较硬,无人走过的较软,一部分雪地也在融化中,湿软的雪泥中偶而还冒出坚韧的杂草。
我和同伴不再像刚出发时那样一路上有说有笑,我们各自闷着头走路,愈走愈快,只希望那三位年轻人的情报有误,我们还有希望可以赶上缆车的末班车。
一面快走,我内心一面也有点抱怨起那一本一路伴随我的旅游指南书来。为什么没有丝毫线索提到夏天可能仍有积雪?为什么也没有提醒读者,这不是一般的健行路线,你需要一点雪地的装备?
大约是在五点二十分,我们终于看见缆车站的踪影。走近看时,已经空荡荡无一人影。
这个意外反而成了这次旅行最难忘的经验,我记住了我在阳台上的“顿悟”,却忘了一本旅行指南差点让我命丧异乡的危险。直到很多年后的有一天,报纸上说有一位澳洲青年来台湾自助旅行失了踪,他的父亲追来寻找,从青年的旅行计划和他生前行踪分析,他可能使用某一本旅游指南,试着要走台湾中央山脉的一条古道,但那条古道荒废已久,书中却还画出可以行走的地图。山友救灾团体组队协同他父亲上山搜索,在山中找到青年的登山背包、部分衣物,那本误导青年上山的旅游指南也还在包中,书上还有青年在古道数据画线的痕迹,但这位年轻人是再也没有回来了……
顺便一提,这位澳洲青年用的旅游指南和我用的是同一个系列。
台湾资深文化人、互联网“教父”詹宏志在大陆首度推出随笔集《旅行与读书》,生动地叙述了作者生命中十段颇为奇幻的旅行,如在印度遇到一位念诵《鲁拜集》诗句的“高明”商人而重金买下羊毛地毯;在瑞士登山被指南徒步路线误导而遭遇“雪山历险”;光顾“寿司之神”小野二郎寿司店的梦幻美食纪行……十个推理小说般的精彩故事,展现出不凡的阅读经验与写作企图。把世界看成阅读的借口,于是旅行往往因读书而起,同时又成了读得更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