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朗诺教授在上海
刘赛
2016年6月3日,华东师范大学“大夏讲坛”邀请美国的艾朗诺教授做了一场题为“从笔记小说看宋代妇女生活:以《夷坚志》为例”的讲座。为了学习朗诺教授的最新学术成果,也为了与他就新书The Burden of Fema1e Ta1ent中译本的一些出版事宜进行商谈,我冒着大雨赶到了华师大。
大约是下雨的原因,朗诺先生到达讲座的教室已接近开讲的时间,主持人介绍说他凌晨四点才到浦东机场。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脸上不见丝毫疲惫,精神状态一如既往地好。当我和他目光交汇时,一个微笑在他嘴角绽开,我回以点头致意,心下大安,看来暌违的两年时光,并没有让他忘记我这个编辑。
我和艾朗诺教授初次见面是2013年初夏,复旦大学中文系请他来做讲座。作为其新作《美的焦虑: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一书的责编,我捧着刚印好的新书送给他,心里颇有些紧张,生怕这位驰名中外的大学者对我手中的书不满意。我知道此书见解非凡,译笔流畅,对此我有十足的信心,只求书的装帧设计能让他满意。作为上海古籍出版社曾经风云一时的“海外汉学丛书”重启之后的第一个品种,《美的焦虑》将代表这套丛书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样子,我有理由忐忑不安,大概跟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的感觉相像。朗诺先生的反应却超乎想象的亲切热情,他抚摩着中译本,然后紧紧握着我的手,似乎怕我不能领会他的诚恳,紧盯着我的眼睛,说:“太漂亮了! So beautifu1!谢谢你。”那一刻,为了让这本《美的焦虑》如何看上去更美而焦虑不已的我,如释重负。虽然此前在邮件中对朗诺教授的诚恳与体贴早有体会,但此刻面对面的简短交流,令人倍感温暖、踏实,深受鼓励。
之后就是2014年4月,仍然是复旦中文系的讲座。在讲座的前一天,我与朗诺教授约定了见面。那天不光与朗诺教授当面交流畅谈,我还第一次见到他的夫人陈毓贤女士。此前曾经希望再版毓贤女士的《洪业传》,虽然约稿迟了一步,未能如愿,但已先与她有邮件往来,甚至比与朗诺教授的联系更早;此外,洪业先生生平唯一专书著作的中译本《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出版后,也请毓贤女士指正过其中的编校疏误,可算神交已久吧。因此,终于得睹毓贤女士的风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访谈后,我们几人共进午餐,记得朗诺教授很喜欢吃中国菜,毓贤女士更是对各个菜系如数家珍。他们的随和亲切、风趣爽朗,令整个访谈和午餐都轻松自在,是十分美好而值得回忆的一天。
朗诺教授在华师大的讲座,题目也与洪迈的《夷坚志》相关,角度则大不相同,复旦那次讲的是从《夷坚志》看宋代上下层文化的互动,这次却是以《夷坚志》为例看宋代的妇女生活。当年的讲座笔记中,我记着这么一句:“志怪作品与诗词中的娼妓形象不同,诗词中的娼妓形象总是可爱的。(志怪)作品中多关于人的欲念,感情挣扎,停留在世俗生活方面。”在这次的讲座中,我也听到了相似的表达。朗诺教授说文人诗词中的女性,多与离别、相思有关,甚至唐代传奇中的女性形象,也多有文学的浪漫的成分在内。而在《夷坚志》中,女性的故事常伴随着怨恨的情绪,妇女的身世往往凄惨。由于朗诺教授有关李清照的新作The Burden of Fema1e Ta1ent的中译本正经我手编辑,即将推出,所以朗诺教授在讲座中再次关注到宋代世俗层面的妇女生活,让我心有所感。他总是敏锐地感知历史上女性的命运,正如他的新作对李清照生前命运与遭际的关切,对李清照词作的辨伪存真,以及在此基础上剔除后人层累叠加于李清照之身的观念,颇具同情之观照。海外汉学家在理论、方法以及对具体人物、作品的理解感受方面,往往有与中国学者不同的角度,这其中有些并不恰切,显示出与中国文化的隔膜,有些则是跳出习惯思维的束缚,在充分搜集资料、归纳分析之后直指本真———艾朗诺教授的研究,显然属于后者。
讲座结束,“大夏讲坛”组织方请朗诺教授签名留念,他问需要用中文还是英文。组织方说英文最好了,言下之意,英文的留言可比中文的拿得出手。朗诺教授随之表现出如释重负的样子,说自己的汉字写得很不好看。这种言语之间的狡黠与调皮,在演讲过程中自问自答用以斟酌肯定,或者在应对听众者大而不当的提问时也会时不时地显露。这跟他在使用筷子时会显得稍许笨拙、讲汉语时偶尔声调有误一样可爱。事实上,作为一名外国学者,他的汉语表达、汉字书写和使用筷子的本领,已经非常出色。即便没有这些,也无妨于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所取得的成绩;有之,则更让人体会到他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浸淫之深。
散场后还有学生拿着 《美的焦虑》前来请他签名,身为该书责编的我,在现场看着这一幕,也很开心。直到听众全部离开,这才正式进入叙旧状态。朗诺教授笑着对我说:“我们是老朋友了。”这在他而言,也许是不乏真诚的寒暄,我却的确有如此感受。虽然绝不敢自诩忘年之交,但在和朗诺教授的交往过程中,一次次见面、一封封邮件往来,让我逐渐放下刚开始面对顶尖学者的紧张,无论工作还是日常生活,都能自然顺畅地交流,感觉越来越亲近,这是一个自然渐进的过程。这种交往过程和推出好书的美好感觉,对于工作中的繁忙紧张、难免会遇到的困难烦恼,算得上是一种绝佳补偿,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均拜工作所赐。从事出版工作以来,能够担任朗诺教授两部汉学论著中译本的责任编辑,真是一种幸运吧!
聊到早上的行程延误,朗诺教授认为台北桃园机场在暴雨来临之后应急措施相当糟糕,说“这在上海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顺带称赞上海浦东机场一流的设施与反应速度,表达了他对这座城市的喜爱。两天后,他在复旦又做了一场讲座,当天即飞回台北,精力之充沛让人赞叹。考虑到他对上海的喜爱,他与沪上高校以及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友好关系,加上新书即将面世,想来,下次见面,应该不会相隔太久。希望届时我为这位老朋友送上的新书《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也能让他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