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寺记》
青青著
孔学堂书局出版
鲁枢元
祝贺青青继《落红记》之后又写出《访寺记》这本好书!
从这两本书看,青青是一个很有才气、很有慧心、慧根的女作家。我怀疑她天赋“异秉”,身怀“灵异”。
这本书的选题是写寺庙。写寺庙的文章很多,如此写的却不多见。
想一想,寺庙(当然是中国的寺庙,不是西方的教堂),本身就是山林自然、人世众生、精神信仰的一个融汇之处,也是自然界、人类精神与诗歌艺术的交合融汇之处。
仅以苏州的寒山寺为例,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张继的诗与姑苏城外的风霜、与千年古刹的夜半钟声,浑然交响,成为一曲世代传颂绝唱!和尚寒山子的佛禅精神与寒山寺周遭的山石林木星月溪流凝聚而成的寒山的诗歌,如今不仅流布日、韩,而且风行欧美,甚至还被美国一代叛逆诗人奉为楷模!
自然、人世、佛国,三个不同的境界,充满了宇宙间的能量与张力,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神奇与奥秘。
或许可以把它称作诗境、人境、佛境。这三境之间,有联系,有区别。
东晋时期,在庐山脚下,曾流传的一段关于文学与佛学的史话。
那时节,东林寺的主持慧远是佛界领袖,他精通儒学,旁通老庄,组建白莲佛社,独创佛学新境界,成为净土宗的开山祖,中外僧俗,望风遥拜。
同时代的诗人谢灵运,官位高,名气也大(当时是大过陶渊明的),他找到慧远大和尚,想参加白莲佛社。慧远却说,你看你的头发那么黑,胡子那么硬,还是先去自我修行三年吧。
但是,慧远和尚却非常看重陶渊明,主动邀请他加入白莲佛社,但陶渊明说他受不了佛家的清规戒律,首先是戒不了酒,不能参加。慧远说那你喝就喝吧,随你了。但陶渊明也还是没有加入,因为他还留恋着人间的境界。“结庐在人境”,过得满适意。
后来的佛教徒们说,陶渊明毕竟没有修炼到家,比起佛教的最高境界还有一段距离。捍卫陶渊明的人却说,陶渊明推重“人境”,实际上已经把“佛境”、“诗境”融汇到“人境”,达到一种更高的“化境”了! 我自己也是这样看陶渊明的,有他的诗为证: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其中“人境”、“诗境”、“佛境”不全都有了?
青青这本《访寺记》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她凭依着自己的才情与慧心,轻盈、畅快、无迹无痕地游走于三者之间! 既能处处结缘,又能自然随性,同时又几乎做到凌空蹈虚。这本身也是一种境界!
请看写济源的大明寺的文字:
下了十几天雨,早晨到院子里散步,看到所有植物都挂满亮晶晶的露珠,好像是神仙在黎明到来时,遗落下的珍珠。我看到露珠里变形的圆的世界,都是青的,白的。好像是佛寂灭的颜色,原来这个世界并无其他颜色,有的,也只是青与白。大明寺门口,一中年妇人带着孙女坐在门槛上,小女孩的眼睛明亮得足可以是一滴清露。一个僧人在厢房边洗衣物,另外一居士模样的人蹲在一边发呆。
在这里,青青可以轻易地从人间红尘走进山林自然,进而走进刹影梵呗的佛理与禅机。而这一切又做得那么舒缓自如、妙曼空灵,如她在后记里的一段表述:
我和荷花一起,绕着一渠菖蒲和睡莲,又穿过绿箩与竹林,沿着碎石小路攀援而行,才见寺塔凌空,杉竹清阴,突然之间犹如穿越古镜,狂心顿息,一片寂静。待禅室见到师傅,他缓言细声,布茶谈经,在寂寂空门中,我忘记了 自己要说的话,好像我从来也没有什么想念的人与事。
我想,青青还是因为有诗学的慧心、佛学的慧根,这使她有意无意、有心无心地在赓续着中国文学的优良传统。她的《访寺记》,于是也就成了中国优秀文学传统之树上开出的一朵小花,一朵自然而优雅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