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海报
卢冶
数年以前,哲学家齐泽克发出了“看好中国穿越剧”的宣言。于2015年末大火的《琅琊榜》显然证明了他的观点:架空历史,要比所谓的“纪实”更容易全面地暴露国民的政治理念和世俗欲望。该剧结束后,“正统粉丝”对续集内容的猜测、“考据帝”、“细节帝”对“推手行礼”“朝堂论儒”的引经据典、“靖王妃”们的八卦和“腐女”们的“YY”仍旧绵绵不绝。对于最后这个群体来说,它最大的吸引力无非是在纯淡正直的历史题材中堂而皇之地镶嵌了一个名为“兄弟羁绊”的男男恋情模式。然而与“卖梗”“卖萌”到近乎丧心病狂的“现象级网剧”《太子妃升职记》 相比,《琅琊榜》聪明得体地维持了其题材的肃穆氛围和对中国观众约定俗成的历史想象的基本尊重。这种正大光明“歪楼”的策略使它更富包容性,其观众层横跨了五零后和九零后,乃至于许多大学教授在批学生的期末论文批得身心积满毒素时,解毒者亦“惟《琅琊榜》也”。
从某种意义上说,该剧真正的成功之处,不在于它“颜值高”(对此其实有不小的争议)、“制作良心”(漏洞实在不少)、“宣传态度谦逊”(只是跟疯狂的《芈月传》相比而已),而在于其设定的“单纯”。它有着游戏任务一般干净利落而又强烈的核心动机,那就是翻案!翻案!翻案!这部架空历史剧,把一个国家长年来对于消解、寻找和复兴历史记忆的强烈欲望都压缩为一个虚构年代、一个操持汉语的虚构国家的上层人物的合法的造反行动。在人类的叙事史中,也许永远不会穷尽的,就是这种直奔目标所产生的快意。它导致了另一种意外性:片中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小人在被“端掉”后,从未能够真正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因为按照“游戏”的内在逻辑,“任务”的递进等不得人物。况且,这是由一个蓄谋已久的好人集团所发动的计划,该集团将“江湖”和“朝堂”玩弄于股掌之间,时刻掌控着主动权。可以想见,早已习惯背负苦大仇深的屈辱史、在《天龙八部》和《雍正王朝》的冤案模式中憋屈纠结了许多年的中国观众,面对这样一出尽管衔冤带恨,却坏人很少、好人很多、几乎所有死者都是过去式的“良心国剧”,且在主要出场人员集体卖萌的情况下,能不感到神清气爽、酣畅淋漓? 由是,尽管在节奏上,该剧经常比一般“国剧”还要拖沓;在智商上,从头至尾使用的无非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一百零一招,再借用一两个国产推理悬疑剧的基本梗,就令许多美剧迷在辅助快进的情况下坚持不弃剧,并大呼“烧脑”,此等操控观众心理的方式,不能不赞声高明。
不夸张地推测,《琅琊榜》可能已为中国历史故事的“电视剧讲法”提供了一种新的方式。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主流历史情节剧的共同“缺陷”,就是缺乏爽利的节奏。从《宰相刘罗锅》到《铁齿铜牙纪晓岚》,从《雍正王朝》到《大明王朝》,不论走的是戏说路线还是正剧路线,都有着共同的“气场”特征:阴谋和无奈永无止境,剧情缓慢、缺乏意外感、充满血腥,以一句“情况错综复杂”来掩盖情节的冗余苍白。在某种意义上,这本身就是“后改革时代”的中国大众所想象的皇权的存在方式。2010年以后流行的“宫斗剧”依然是这种逻辑的顺延,只不过,在一群色彩鲜艳、内心阴暗的女人的“动物性的生存法则”之中,善与恶、好与坏之间的界线进一步崩溃了。
相比之下,《琅琊榜》锐化了历史剧的情节线,也锐化了它的伦理观。它以最“纯正”的“三观”减弱了“宫斗”的戏分,并改造了它的性质。如学者贺桂梅所说,它重新建构一种被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观众抛弃的黑白分明的价值论,并且明显地“反贪官不反皇帝”。在一个“不管‘天下,是什么,都是‘百姓,的天下”的理想主义口号支持下,它在情节层面的戏剧张力,无非来自于迫使“皇权”的代表直视“错误”的努力,和无论如何都要忠君爱国、无论如何也不会“打破和谐”的制度-伦理“底线”。
作为本剧的终极BOSS,始终歪着脑袋卖萌的老皇帝是该剧权力符号和戏剧情感上最后的千斤坠。他代表一种极为可疑、却极为普遍的性别主义浓厚的观点:男人有权就变坏,仿佛是一种生理需要。梅长苏、靖王等复仇者要冲击的正是这个逻辑。他们试图向皇帝说明,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无论戏里戏外,在全面认同权力阴谋论的时代,这一正大得近乎幼稚的行为要比谋权篡位更加大逆不道,也因此真的具有了一丝“革命”的意味。而这一出举重若轻的悲壮的翻案“游戏”,最终的收获只是皇帝不甘不愿的妥协。它显示了该剧主创者一种不无虚弱和保守色彩的看法:只有在体制崩溃时,它的秘密才会像山洪一样流泄出来,而要维持“现在时”的圆满和谐,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可以撬动所有黑暗的前史,可以背负夺嫡之路上所有的阴暗面来维持一个“既定权力者”的纯洁,却不能进入秩序本身。似乎为了补偿这个巨大的遗憾,皇帝向他所亏欠的年轻人的一跪,是个有意回归“人性”的场景:剥开虚浮的一切,这只是一个讳疾忌医、不能面对内心错误的老人罢了。不论如何,将拯救和罪责都皈依于具体的个体差异,对于它所负载的国家主题来说,无疑会引起很多挞伐之声。从头到尾都淡定至极、近乎成佛悟道的“梅庄主”想说的就是,如果历史有目的、生存有意义的话,那么“单纯”一定会取得胜利。事实是什么,就应该让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