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洁思
刚进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头几年,每逢新年来临,社里都要举行文娱庆祝活动,其中一项就是猜灯谜。那些灯谜一条条挂在天花板上,其中总有一条叫“question”的,也总是被人不费吹灰之力抽走,因为这个灯谜太好猜了,它就是当时我们出版社总编的名字:蒯斯曛(与英语“问题”的发音基本一致)。
老蒯不坐在社长室,他一直坐在我们的编辑室里,他喜欢和大家在一起。那时候,因为社里房子不够,我们借用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一层楼,那栋楼房是民居,一楼有四个房间。两大两小,语种包含英俄德法日,英语组人最多,占一大一小两间,中间是没有门的。老蒯就坐在靠里的小间。我一进社,那些比我略早来的姑娘叽叽喳喳,把她们知道的故事恨不能一股脑儿倒给我。比如我们的两位室主任以前就是地下党的战友,因为其中一位受过处分,所以上下级现在倒了过来。他们互相之间说话非常随便,还时常争吵,但吵完又和好如初,所以叫我不要在意。
还有,就是老蒯。老蒯是个非常慈祥的老人,说话轻轻的,对于初来的新手,他总是拿一份老编辑的稿件处理单,让我们学习参考。他桌子上除了高高堆砌的稿子,就是茶杯和一只旧旧的茶叶罐子,从来没有更奢侈的物品。有一回,听本组的姑娘对他讲了“麦乳精”的好处,他就托她给买了一罐,之后天天冲一杯。我还听这位姑娘叮嘱他:“千万要吃哦,一定要自己吃哦。”他点点头,麦乳精就搁在书桌上。
想起来,老蒯令我记忆尤深的有两次。一次是阅稿时突然忍不住,把一位年轻编辑叫到面前,指着稿上的红笔对他说:“你有什么权力在作者的稿子上用红笔这样乱划? 我们的规矩是有疑问时在稿子上贴小纸条,或是用铅笔轻轻打记号。况且,你还改错了。还有,你的字写得龙飞凤舞,不成体统,赶快先去把字练练好,这可是基本功!”
还有一次,是室里开会,内容是“说清楚”,我不知道这个“说清楚”的主角居然是老蒯。他站在那里,低垂着头,缓缓地说着“文革”中的一桩事:“那时候,造反派让我们一一排着队,去打××的耳光,我也打了。……打后心里难过了许久。”当时听后我心里也很难过,“文革”的画面一一在我面前呈现。其实老蒯也是受害者,他自己不也在牛棚中关了许久!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姑娘们让我留意一位很胖的女子,她们告诉我,那就是老蒯的前妻。走出食堂,姑娘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原来这里面有一个像小说一样的故事:老蒯与那位女子结婚时,对方曾提出一个条件,即她原有一位未婚夫,战乱时失散了,如果以后再能遇见,她仍然要与自己的未婚夫结为夫妻。老蒯同意了。那都是解放前的故事。没想到事隔多年,在女方刚刚生完女儿还未满月,那位未婚夫竟然出现了。于是老蒯履行当年约定,放自己的妻子回到她未婚夫的身边。听室里的老一辈说,那时老蒯真是苦透了,又当爸又当妈,就这么把女儿养大。我还听他们说,有一回,为了买小馄饨给女儿吃,手里拿着个塑料袋,前面刚把馄饨装进去,下面就漏了出来。因为馄饨是烫的,塑料袋经不起烫。那种尴尬,可以想见。
所以老蒯是单身一人住在上面分配给他的房子里。我曾去过一次,就在淮海路高安路口,与许多同事一起去的,已经忘了去的缘由。
倒是他有一回生病住院的时候,住在华山医院,我和室里那个给他买麦乳精的姑娘去看望他,我们预先把他的一笔稿费领了出来,他半靠在床上,姑娘把稿费塞在他的内衣口袋里,轻轻在他耳边说:“这是你的稿费,千万要给自己买点想吃的东西,不要拿出来给别人乱用。”
最后一次见到老蒯已经是他退休多年了,那次室里决定聚会,定了在陕西南路的美心酒家。我们大家一致说,一定要把老蒯请来,于是早几天通知了他。当天我们派人去接时,听家中保姆说,他早早起来穿好衣服等在那里。之后,他打电话来,正巧是我接的,他对我说,非常感谢我们记挂他;还说,人老了,被人想到是难能可贵的,是特别开心的,等等。他的话语至今还在我的耳畔流淌,是那么真诚,那么苍老。当时听了我的心就很触动,直到今天,自己也老了,才体会他的话中的涵义。
不知今天还有多少人会想起老蒯,想起我们和蔼的老领导!
最近与一友人攀谈,不知怎的忽然提到老蒯,对方告诉我老蒯是位老新四军,曾经在新四军的司令部当过秘书,还曾在一位很有名的司令员手下当过秘书。我很吃惊,怎么也无法把老弱慈祥的老蒯与军人联系到一起。与老蒯同坐一个编辑室多年,始终是同一个印象,从来没有听他标榜过自己,他总是默默地一丝不苟地看稿,总是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有几次,看到我对室里的内部图书那么感兴趣,总是几本几本借回家,他就问我:你要照顾孩子,怎么还有时间看那么多书? 我不由想起他独自带女儿的情景。
斯人已去。
我想念老蒯,想念七十年代末办公室的气氛。老蒯虽然去得久矣,但他慈祥的面容时常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我曾经有一位那么好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