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传》[美]史蒂文·奈菲格雷戈里 怀特·史密斯著 沈语冰等译 译林出版社出版
梵高《有乌鸦的麦田》,这片麦田曾被视作他的自杀之地。
这是一幅关于梵高的巨细靡遗、令人心碎的肖像画。两位作者以精致的细节、畅达的文字为我们描绘出梵高充满英雄主义的传奇一生。作者与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倾力合作,使得以往从未触碰过的素材浮出水面,让我们更加接近这位伟大而又神秘的艺术家:早年渴望在世界立足,与弟弟提奥激烈的情感拉扯,爱情生活的迷乱与癫狂,轮番上阵的抑郁症与心理病痛,三十七岁死亡时的重重疑云……
自杀说——梵高神话的一部分
出人意料的是,人们对导致文森特·梵高在三十七岁就英年早逝的这一影响如此深远且后果可怕的意外事件所知甚少。
总的说来,可以肯定的是他死于1890年7月27日在巴黎以北二十英里外的奥威尔镇或是附近所受的枪伤。他是在所居住的旅店吃完午饭后,带着绘画工具外出去画画的某个时间受的伤。在晚饭刚过的时候,他回到了拉乌旅店,上腹部中弹。他请了医生来治疗,但他的伤口却是致命的。大约在三十个小时之后,文森特离开了人世。
当时照顾他的两个医生检查了伤口,并动手仔细探查了他的上腹部。他们所得出的结论是:首先,子弹并没有穿过身体而是停留在脊柱附近;第二,造成伤口的枪是一把小口径的手枪;第三,子弹从一个罕见的倾斜角度射入体内(不是一直向前的);第四,枪是从距离身体较远的地方开的,而不是从很近的地方开的。
关于枪击没有任何物证。没有发现任何枪支。文森特在离开拉乌旅店时所带的那些绘画工具——画架、画布、颜料、画笔、素描本——一件都没有被找到。枪击发生的地点从来没有被最终确认过。没有进行过尸检,那颗致命的子弹没有被取出来。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枪击的目击证人。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站出来确证文森特在枪击发生期间(大约五个小时)的行踪。
在文森特返回拉乌旅店之后的数小时内,关于他是如何受此重伤的各种流言开始满天飞。这些流言迅速地整合成为一个故事,描述了在7月27日所发生的状况。根据这个故事(被几乎所有后来的记述所采用),文森特从他所住旅店的老板古斯塔夫·拉乌那里借了一把左轮手枪,并在那天下午他通常外出作画的时候带上了这把手枪。随后,他爬上了河岸,步行了一段路程之后,来到了位于镇外上方的那片麦田。就在这片麦田里,他放下他所带的画具,开枪自杀。这一枪未能致死(子弹没有射中心脏),但却使他失去了意识。等到他重新苏醒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所以他无法找到那把枪。他只好从陡峭的河岸上蹒跚而下,回到拉乌旅店去寻求医疗救护。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故事。它给一段不可否认的悲剧人生加上了一个合适的悲剧性结尾:一位痛苦而不被赏识的艺术家为了逃避世人的漠视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故事不仅很早就出现了,而且很快吸引了人们的关注。在梵高死后的数十年中,他很快声名鹊起,享誉四方,这个故事当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到了1934年,这个故事已经被欧文·斯通永远地写进了他的畅销小说《渴望生活》,文森特在麦田里自杀的故事永久地成为这位艺术家传奇人生的一部分。二十年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文森特·梵高的声誉又上升到了新的高度,1953年是他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三年后由《渴望生活》改编而成的奥斯卡获奖影片上映后,他的传奇声誉成为了永远的神话。
然而,当我们回顾已有的证据时,我们会发现可以证明这个故事的可信和可以被证实的证据几乎没有。以下内容,就是给出一段更为符合7月27日事件的已知情况和当事人的记载,仔细找出传统叙述版本的来源,并且解释为什么在我们看来那个记述远不够可信。
事件真相的假设性重构
在电影《渴望生活》上映的同一年——1956年,一位名叫雷内·萨克里顿的八十二岁的法国人站了出来,他讲述了关于1890年他在奥威尔所认识的一个奇怪的画家的故事。雷内是一位富有的药剂师的儿子,他在巴黎郊区长大,文森特去世的时候他十六岁。他在巴黎最著名的公德赛中学上学。
雷内和哥哥加斯顿每年夏天都会到奥威尔的瓦兹河畔父亲的别墅旁垂钓和打猎。雷内是一个好动而有探索欲望的少年。在这方面,他和加斯顿截然不同。加斯顿是个敏感的十八岁少年,与钓鱼和射击相比他更喜欢艺术和音乐。通过加斯顿,雷内认识了文森特·梵高。
当雷内不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和另一群喜爱吵闹的男孩待在一起。作为一个高明的神射手,他带着他们去狩猎探险。
雷内还从巴黎带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一套牛仔服,这是前一年(1889年)在参加世界博览会时,他观看水牛比尔表演牛仔戏时买的。它的放荡不羁正好符合雷内傲慢的精神、对冒险的喜爱和对寻欢作乐的热爱。他还为这身衣服搭配了一把真枪。雷内对杜瓦托这样描述了那把枪:那是一把老式的380口径的手枪,已经散架,只能在某些情形下使用,但它还是很好用的。无论他是否穿着牛仔服,他永远都把枪放在他的帆布背包里。所以那不是一个玩具,无论他在何种程度上把它只当作玩具。
据雷内所说,这把枪是古斯塔夫·拉乌卖给(借给)他的。古斯塔夫·拉乌是旅店老板。
在镇上的时候,雷内和他的追随者有另外一种他们喜欢的消磨时光的活动:捉弄加斯顿的朋友,就是那个奇怪的、叫文森特的荷兰人。他们把盐放在他的咖啡里,然后在远处看着他把咖啡吐出来再生气地咒骂。雷内回忆说他们把一条蛇放在他的颜料盒里,当他发现这条蛇的时候,他几乎要晕了过去。雷内注意到文森特有时在思考的时候会吮吸干的画笔,所以在文森特没看到的时候,雷内就用红辣椒擦拭画笔。雷内承认这些行为都是为了“使文森特发狂”。
虽然文森特避免和跟着雷内的那伙人接触,但他承受着雷内的戏弄却从不抱怨,甚至脾气很好(他在写给提奥的信中从没提过被戏弄)。这两个人继续在拉乌旅店里喝酒,也在古老的瓦兹河畔的偷猎人酒吧里喝酒,雷内称这里是“我们最喜欢的酒吧”。文森特原谅喜欢恶作剧的雷内,部分是因为他想与加斯顿保持少见的良好友情,据雷内所说,文森特认为加斯顿在绘画方面的想法是超前的。当然他也很感激这对兄弟经常为他支付酒吧的账单。
而且雷内·萨克里顿也为文森特提供了他在别处无法获得的东西:女人。(奥威尔没有妓院。)雷内发现,当文森特看到那些来自巴黎的餐厅女郎时,他的目光充满渴望。当雷内和他的同伴在河畔亲吻并抚摸自己的女朋友时,文森特在远处看着,既兴奋又羞怯。雷内总是在找新的办法来折磨哥哥的朋友,他鼓励这些女孩用诡计去引诱这位谨慎的画家——“让她们卖弄风骚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一次,雷内发现他在树林里手淫。这件如此丢脸的事给了雷内新的机会变本加厉地嘲笑和作弄文森特。雷内还给他起了个新绰号:“寡妇手腕的忠实情人”。想要把文森特逼疯变得越发容易。雷内回忆道,逐渐地“他难以忍受这一切”,“有一天他气得满脸通红甚至想杀了所有人”。
这就是1890年7月间文森特和雷内之间的恶意关系。
一直以来雷内都刻意地激起文森特的怒火来戏弄他。文森特也有过暴力发泄的历史,尤其是在酒精的刺激下。一旦雷内帆布包里的枪被掏了出来——无论是蓄意还是意外,在任性妄为、对西部荒原充满幻想的少年,对枪支一无所知的酒醉画家,和一把年久失修、随时可能走火的老枪之间,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在受伤的状况下,文森特一定是扔下了所有随身携带的画具,踉踉跄跄地冲上街道,向拉乌旅店走去。起先,他可能不清楚自己伤得有多重。伤口没有大量出血。但最初的冲击一过,腹部伤处传来的疼痛一定令他极其痛苦。萨克里顿兄弟很可能是被吓坏了。他们是否试图救助文森特也不得而知,但显然在匆忙冲入无尽暮色中之前,他们还有时间且足够镇定地收走了那把手枪以及文森特的所有随身物品。
死亡给梵高带来解脱
对1890年7月27日系列事件的这个假设性重构解开了许多矛盾,也填补了很多缺口,并将自枪击发生那天起就主导着梵高神话的传统自杀说法中杂乱的碎片拼凑在了一起。
·它解释了检查文森特伤口的医生在报告中提到的奇怪之处:首先,枪击是在腹部而不是在头部;其次,子弹是以一种不一般的倾斜角度射出的——而自杀时子弹通常是直射进去;再者,子弹显然是从距离文森特“很远的”地方射出的,远到他根本不可能扣动扳机。
·它解释了为什么文森特自杀后没有留下遗书,也解释了为什么提奥在枪击发生后的数天内整理文森特的房间和画室时并没有发现任何“道别”的痕迹。它解释了为什么那天文森特在远足时还费劲地拿着一堆画布、颜料和其他必需品——如果他根本不打算回来的话,他不太可能这么做。
·它解释了为什么当他第一次(而且是唯一一次)枪击失误后,没有“彻底解决自己”,反而选择了一条小路,痛苦而尴尬地回到他在拉乌旅店的阁楼小屋中。
·最后,这个重构解释了为什么根据当时的目击者的说法,文森特对自杀行为的“忏悔”是那么犹豫,言不由衷,以及躲躲闪闪。当警方直接询问文森特说:“你是不是想要自杀?”时,他不太确定地回答说:“是的,我认为是这样的。”当他们告诉他企图自杀是一种罪行时,他似乎更关心其他人会不会被问责,而不是他自己是否会被定罪。“不要指控任何人,”他回答说,“是我自己想要自杀的。”我们可以自然而然地推论,任何自杀都本应包含个人的动机和单独的行动,既然如此,为什么文森特还要竭力地主动声称这件事是他独自一人所为?为什么他力劝警官不要因枪击“指控任何人”,并坚持独自承担所有责任?文森特早前辩解说没有其他人参与此事,令人颇为费解,这种辩解表明了一个意图——实际上,是一种决心,他想保护萨克里顿兄弟,不让他们和此次事件有任何牵连。
但是为什么文森特会如此大费周章地保护萨克里顿兄弟,尤其是折磨他的雷内,使他们免于警方的调查甚至是起诉呢?为什么明明他是一场可怕事故或更糟糕状况的受害者,却还反复“坦白”说是自己想自杀才开了枪?
我们相信答案是因为文森特渴望死亡。正如文森特自己曾写过的(且在下面加了醒目的下划线):“我,不会特意寻死,不过一旦死亡降临,我也不会逃避。”
实际上,不论是意外、疏忽,还是恶意所为,雷内·萨克里顿可能带给了文森特一种他期待已久却不愿或不能自己实施的解脱,因为文森特终其一生都将自杀贬作“道德上的懦夫行为”和“不诚实的人的行为”。在结束了糟糕透顶的巴黎探访之后,文森特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给提奥和他的小家庭施加了多重的负担,毫无疑问他觉得自己“抽身离开”的机会到了。达到了目的,文森特再将萨克里顿兄弟——即便是淘气、粗心的雷内——拉进来接受公众质问和忍受羞辱就没有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