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
如果要说我的文字生涯与各家出版社的关系,上海文艺出版社与我合作的时间最为持久,合作的方式也比较全面。从著名的文史学家丁景唐先生与我忘年之交算起,后来几任出版社的社长和总编辑都与我维持了友好的朋友关系;文艺社的编辑中,从德高望重的前辈到我的同学辈再到我的学生辈,我都有长期交往的朋友。上世纪八十年代文艺社策划的“牛犊文丛”收入我的《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九十年代文艺社推出我策划的“逼近新世纪小说系列”,现在又主编《新世纪小说大系》和大型丛刊《文学》,这种合作几乎是绵绵不断,彼此都建立在诚信和友情的基础之上,我从没有想过靠出书赚钱,他们也没有从我编的书里发过财,都是淡淡的君子之交,干干净净地携手做些有益于社会的事情。这些合作经历,想起来都感到春意盎然。
在今天以商业利润为轴心的文化出版市场,许多出版商与作者的关系不是这样的。出版商往往在需要你的时候整天缠住你,狮子大开口地放出许多诱惑,但一旦与发财无关,马上就消失了踪影,甚至反目为仇。大约许多作家都有过类似的体会。而上海文艺社是一家有着悠久传统的出版社,巴金先生、吴朗西先生、赵家璧先生、王元化先生等前辈风范在这里弥散,出版社为作家服务的精神道德,成为他们许多编辑的职业道德。修晓林先生是文艺社的一位资深编辑。从他向作家组稿、访谈、合作的关系上可以看到这种美德,也看得出文艺社对编辑的专业要求在他身上的反映。
我与修晓林先生的关系不算太热络,我们没有深交,只是在偶然相遇时互相打个招呼而已。我与他的关系,远不及与其他许多编辑朋友那样亲密和熟悉。近几年与他有过一次合作,就是他策划纪念李子云老师的《一朵雅云》时向我约过稿,我也应他的要求认真写过一篇文章。这次他写了一部自己与作家们的交往回忆录,他称为“作家访谈实录”,我觉得不是很确切,作家访谈实录是以作家的讲话内容为主,而在这部书稿,所写的是他作为一个编辑与作家们的交往过程,他与作家的关系,那种组稿过程中形成的敬重作家、敬畏文字、敬业岗位的自觉意识,以及组稿后对作家念念不忘的感情交流,都是非常动人的。修晓林先生有很好的身世,少年时期受过良好教育,父母是南下干部,又都从事文化文字工作,他们给晓林留下了宝贵的精神传承。在青年时期,“文革”的废墟上,他已经在一些父执前辈身上得到了许多教益,所以当他活跃在文坛上组稿策划时,他与许多前辈作家的关系,不是简单的编辑与作家的关系,还含有晚辈与前辈的那种含混的感情因素。这一点我们在他写的菡子、欧阳文彬、峻青、李子云等前辈的回忆中可以感受到,修晓林对前辈的敬重是发自心底的。“文革”后,修晓林从边疆回到上海,进入上海文艺出版社工作,文艺社的良好、专业的风气又给他搭建了广阔的平台,他写丁景唐先生如何带着他串门走访名人家,为他扩大视野和人脉打好了基础;写谢泉铭先生如何鼓励他动笔写作,强调当一个好编辑一定要自己会写作;写李济生先生平时的言传身教对他的影响等等,看得出,这是一个可以使修晓林如鱼得水、自由发展的环境。
修晓林先生对自己的工作岗位充满感情,对自己所联系的作家们也充满感情。但作为一个优秀的编辑,他的价值所在,说到底还是执编了多少优秀作品。我很喜欢修晓林执编的两本书:彭小莲的《他们的岁月》和杨显惠的《告别夹边沟》,这两本足以传世的大著作,能够顺利编辑出版并在社会上发生持久的正面影响,不仅需要有良知和眼光,更需要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如果《告别夹边沟》当初没有顺利出版,也许后来就不会有《定西孤儿院纪事》这样的共和国信史;而彭小莲的《他们的岁月》必将会成为后人研究胡风冤案的必读材料而载入史册。仅以这两本书为代表作,修晓林的名字也会被后人所记得,可以说是功在当代,恩泽后世。但是从编辑的角度说,我更欣赏修晓林策划编辑的两本纪念集《谢谢老谢》和《一朵雅云》,这两本书分别是为纪念老编辑谢泉铭和评论家李子云而编辑的,但我想说的不只是书的一般缅怀前辈的意义,我看重的是作为编辑的修晓林与这两位老人之间的深厚感情。我与老谢相识但交往不多,他给我的印象是他对于自己的编辑工作充满自信。记得有一次,我策划了一本宣传当代编辑出版家的图书,曾约老谢参与写一篇编辑生涯的体会,老谢很高兴,写了很长的一篇谈他培养青年作家的文章,我去取稿时他特别叮嘱我:“我文章里写的都是事实,你放心好了,这些作家们都是认可的。”他说这话的自豪神态,我至今不忘,而我今天在读修晓林先生的文稿时,他谈到与作家们的友情时,老谢的声音又仿佛在耳边响起:从这里我分明感受到两代编辑香火传承的血脉关系。李子云老师则是我从事文学批评工作的引路人之一,她去世的那段日子里,我大约正忙于其他工作,没有及时写出纪念她的文章,后来每每想起李老师的音容笑貌,心里总觉得欠了她一份感情。所以,当修晓林因为编《一朵雅云》来约稿,我一口就答应了,感谢他给了我一次表达思念的机会。但我并不知道修晓林与老谢、李老师之间的深厚感情,这次读了他的文稿才明白了他感情深处的编书动机,也不由得被他有情有义、对恩师与前辈的敬重所打动。这样由发自内心冲动而策划执编的纪念集,不仅是把作者的思念真实体现在书中,更难得的是,把编辑的主体性和深层感情也都编织进去了。这才是一种三位一体(作者、编者和书的内涵)都达到了理想状态的好书。
修晓林退休了(单位还是返聘他),他对于自己所喜爱的工作岗位还是恋恋不舍。我从这本书稿里可以看出他的内心世界,他认认真真地写了六十几篇他与作家们交往的回忆,记录了他三十多年来在编辑岗位上执编出版的图书资料,描写了组稿过程他如何与作家们拉近距离,交流感情,从编辑身份的组稿变成朋友身份的交往,由相识到相知,这是作为一个编辑最宝贵的经验啊。我读完了书稿,默默地想:这本书出版后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功能?当然有保存史料的功能,作者所写的,尤其是他父执辈的一些故事,将会为人们了解这些作家的晚年生活及其精神状况,提供鲜活的细节资料;也有教育功能,让许多作家(尤其是当代文学大师们,如巴金、冰心、萧乾、柯灵等等)的风貌和美德传播开去,益于世道人心;也可以是移情功能,赞美编辑修晓林与作家们所建立的单纯美好的感情;但是我觉得还有一项不该被忽略的功能,这本书应该是一份难得的编辑学培训教材,它虽然不是什么编辑学或者出版学的概论,但是一份极为生动有血有肉的编辑经验之谈,编辑的传统风范,编辑的理念德行,编辑的理想实践以及编辑与作者之间应有的敬重爱护等等,都包含其中。透过一个人可以了解一个出版社的传统风貌,通过一个出版社的历史传统可以知道当下我们出版编辑的行业真正缺少的是什么。
为此,我赞同修晓林先生写出这么一本好书,这也给其他一些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资深出版人、编辑家们提供了一个思路:应该好好总结这份工作经验和精神财富。现在我们都知道现代出版在文化建设、文学发展中的重要贡献,但是当我们要总结这份经验时却感到无比困难,因为编辑是为人做嫁衣的工作,作品一旦问世,无论成功与否,人们很少关心编辑在幕后做出的奉献,而编辑们一般也很少谈自己的业绩,很少留下自己工作的回忆材料,这就是我们今天研究现代出版史编辑学所面临的困难。如果从事编辑的人都能够及时地总结自己的编辑道路,留下回忆材料和感情文字,对于未来的编辑事业发展,将会是何等的重要。
(本文系作者为修晓林《文学的生命》所作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