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
■王宏图
与林白作品的相遇纯然是一次邂逅,一次奇遇。1996年的秋冬之季,我在书店中偶然翻到了她新出的小说集《致命的飞翔》。以书名为题的中篇《致命的飞翔》开首的头一句便先声夺人:“北诺曾经在我的青春期一闪而过,如同某种奇怪的闪电。”诗情飞溅的意象、绮丽多姿的亚热带风光、绵密幽婉而不乏奇崛的语言句式,像她笔下灼灼其华的木棉花,铺天盖地袭来,我就被这股来自南国边陲的闪电击中,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她的作品,随后几乎读遍了她所有的作品。她对潜藏在女性内心深处幽秘经验的大胆、锐利、乃至不无偏执的讲述,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中颇有惊世骇俗的效应,在令人震惊之余也催人深思。
评论家通常将林白发表于1994年的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视为其前期创作的高峰,但我私下里却更偏爱《致命的飞翔》,偏爱其浓密、粘稠、繁复、热烈而绚丽的风格,相比之下,她的其他作品从未达到这一酣畅淋漓、激情澎湃的境地。坊间流传,当年有一位女批评家力倡女权主义,对《一个人的战争》也是赞不绝口;但当被问及是否会让她自己的女儿读这本书时,她一时间底气不足,口舌嗫嚅。《一个人的战争》确实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奇书,它通过多米不无絮叨的自述,逼近了女性经验的极限,凸现出那些长年累月潜埋在黑洞中的褶皱、波纹。而这一切,又是高度个人化的,它无法归约到某个高踞于众人之上的宏大叙事之中。然而,恰恰是多米诸多难以言说的经验、感受成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代氛围的鲜明表征。那是一个个性解放、欲望解冻的年代,被长久压抑、围追堵截的欲望左奔右突,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满足的窗口。当时,绝大多数人无法预想到个人欲望这个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会酿成多么骇人的奇观,他们当时只是情不自禁地为它振臂助威。
在经过青春激情高强度的喷射之后,林白分明也感到了疲怠。她随后的作品《万物花开》《枕黄记》《妇女闲聊录》《致一九七五》等,更换了笔法,从先前不无幽闭、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私人经验中走出,面向更广阔的世界,其关注的焦点从那些内向腼腆、心底里热情丰沛的女人移开,力图冲出自我与世界间难以逾越的疏离感,在与他人真切的联系中寻觅到与世界的真切联系。2013年问世的长篇《北去来辞》可谓她最新的尝试,全书篇幅达四十余万字,它是林白小说中字数最长的,而她自己也说,这是一部具有总结意义的长篇小说。
从写作时间上看,《北去来辞》与《一个人的战争》相隔近二十年,可谓典型的中年写作文本。这一次,林白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早期作品中的女性身上,主人公海红在北京二十余年的经历成了多米的自然延续,而多米的终点恰好成了海红的起点。或许是厌倦了多年浪漫意味十足的飘泊生涯,海红这次下定决心在京城安顿下来,与比自己年长二十一岁的文化人史道良结婚生子。这成了她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家庭给了她庇护与安全,但繁重的家务也无情地束缚了她的手脚,限制了她的视野,尤其是她下岗失去生活来源后,她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来,并产生了逃离家庭的冲动。几经冲突,她与史道良离婚,但与众不同的是,海红是离婚不离家,依旧与史道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正是在这里,一个巨大的悖论凸现而出:海红先前竭力想摆脱史道良,但事成之后又如此需要他。更要命的是离婚后她并没有多少解放感,伴随她的却是“精神的无力、间歇的恍惚、内心的枯萎”。貌似强悍的主体性轰然崩解,在家庭这一神龛前无奈地败下阵来。
和早期的作品一样,《北去来辞》细腻地展示了女性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尤其是从青年到中年的蜕变。但稍有遗憾是,林白的笔力不如先前酣畅有力,昔日的光鲜明艳与锐利只残留下了一道淡薄的印痕,像是对不悔青春的挽歌。她一度攀上了女性经验的极限处,但高处不胜寒,随后便慢慢往下坠落。显而易见,她是如此急于下坠到大地上,急于投入地母的怀抱,急于与周围的世界和解,急于寻求到精神的庇护所,哪怕是最为廉价的——而全书结尾海红混杂繁富的心绪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林白心境的真切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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