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
有一种说法认为,既然如今严肃文学出于种种原因已经处境艰难,那么作为文学批评,更应该竭力去发掘和褒奖现有作品中一息尚存的好,而非一味指摘和挑剔其中的不足。这本意上可以视作一种用心良苦的隐微术,即通过对一些东西保持沉默,通过只述说一部分的真实,来委婉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隐微术从来都只是有身位的哲人的专利,因为唯有哲人的沉默才是有效的,才可能被少数用心的读者辨识,隐微术不应该也不可能被扩大和宣扬成一种普遍的写作方式。因为一旦如此,隐微术也随之自然失效。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写作者,自觉应该首先尽力做到的,唯有诚实而已,诚实地面对写作的困难,诚实地表达自己的判断。
我在《批评的准备》(北岳文艺出版社)的诸多文章中所表达的判断,大都是针对刚刚出现不久的当代文学新作品而言,因此我还必须面对一种似乎越来越流行的观点,即认为新作品不应该用过去的美学标准和已有的阅读经验去衡量,新作品如果令人不满,或许它正是在参与创造未来的美学标准,我们作为读者应搁置争议,静静等待时间的裁决。这样的观点几乎无懈可击,只是我始终难以苟同,更倾向于昆德拉所说的,“追求未来是最糟糕的因循守旧,是对强者的胆怯恭维”。以追求未来的名义消解过去,其结果是只剩下苍白无根的现在,只剩下可以被胡乱打扮肆意命名丧失免疫力的现在。事实上,有多少的恶,不都是假借未来的名义来施行世间的吗?我们的一切都拜过去所赐,所谓的未来也同样由过去造就,所有的创新,假如真的存在,也都是从过去的泥土中长成,唯一的问题仅在于,是何种过去,是谁之过去。让·热内说:“我不太能理解艺术中所谓的创新。一件作品应该被未来的一代代人理解吗?但为什么呢?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要使用它吗?用它来干什么?我不太明白,但我却模糊地认识到,所有的艺术作品若想达到最高境界,必须从创作它的时刻起穿越千年,带着无限的耐心和专注,尽可能连接起满是死者的远古之夜,这些死者将在这作品中认出自己。艺术作品不是留给一代代孩子,而是赠与数不胜数的死者的。他们赞赏或拒绝它。”
以上这种种自述,也许能勾勒出一个好战的保守主义者的面目,抑或还是一个有洁癖的道德家,但所谓的文学批评家在哪里?他持有的美学立场和批评标准是什么?我对此一无所知。长久以来,我都着迷于罗兰·巴特在《小说的准备》一书中展现出来的对自身灵魂和爱欲的无尽探求,于是我将这本集子取名为《批评的准备》。
2001年秋天,我来到复旦跟随许道明先生读书,之后的三年,于我而言是一次生命的转折。先生是治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名家,极重史料,强调对具体作品和文献的爬梳和掌握,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文学感受和生命体察,不喜空论,这些对我都有很大影响。此外,我对批评和文论的兴趣,如今想来也完全得益于先生。我记得先生开列的第一本必读书就是《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1917-1927)》,而我在撰写毕业论文时,先生指点我参考阅读的,是M·H·艾布拉姆斯的《镜与灯》。先生的弟子不多,上课一般都是在家中,他又主张因材、因阶段施教,宁愿自己多费点力气,也不愿偷懒把各年级的弟子混在一起教。我有时想起过去每次到先生家里的情景,常就是那么寥寥的两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品着天南地北的好茶,一边聆听先生的教诲。在他严厉难以接近的外表下,是一颗敏感温厚的赤子之心。他曾自比是老蝴蝶,而学生在他眼里,都是些尚未变成蝴蝶的毛毛虫,他爱他的学生,就像振翅飞翔的蝴蝶爱自己暧昧的前身。
恍然间,先生已经去世八年多了。这些年我自己游荡在学校之外,有迷失,亦有困厄,所幸读书写字的习惯却一直保持,这习惯不能带给我什么更多的东西,但或许能让我在有朝一日与先生重逢时,还可以相与言笑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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