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改,是一场连老法师都要掂掂底气而投入的硬仗,几乎每个地块“啃”下来都不容易。但几乎所有人都未曾有过丝毫动摇,因为——蜗居的生活真的辛苦!
有多少旧里居民,每一天都迁就着过、将就着过;又有多少旧里居民,本已单薄的肩头,还扛着对老一辈、小一辈的责任,操着这样或那样的心。
他们,何尝不想舒坦一回,真正为自己而活,为有盼头的明天而活。
这样一种困顿和渴盼,但凡谁见了都会动心。“这也督促着我们快点,更快点,帮助他们改善条件,改变生活。”一线经办人员这样感慨。
再难一定要想办法解决,再难一定能想到办法解决。
秉持这样的准绳,各级党员干部、一线工作人员、各方力量,不断因地制宜创设机制,想方设法大胆破题——将临时党支部建到旧改基地一线,整合资源,解决难题;“一户一策”把方案想得更周到些,工作做得再细致些;也通过抗疫期间的踏实服务,抓住了推动旧改加速的“窗口期”……最终让居民尽快达成共识,签得放心,搬得舒心。
纠结落定。迎面而来的崭新生活,让人心生期待,不少居民一改“惯于将就”的往常,“想换一种活法!”
大半辈子奉行“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海叔,从网上“淘”了把高科技吸尘器,“准备放在新家用,房间一尘不染多舒服呀”。甚至提前选好材料,请装修公司到新家定制橱柜。他说自己节俭了大半辈子,现在开始琢磨要享受一下,住得好了,就有心思布置。
盼着搬新家的裘姨,也准备扔掉跟着自己大半辈子的一组实木家具,“搬起来麻烦,样子也旧了,干脆全部换新的,有了新气象,才是新生活。”
人民城市里,一切都更有盼头!
“临时工作组”最有说服力,“错过会遗憾一辈子”
穿梭在68街坊里弄,打浦桥街道建三居委会主任潘银君随时会被摇着蒲扇的居民拉住。询问政策、商量下一步打算,她和几个居民往树荫下一站,一聊就是几小时。
63岁的她,在弄堂阿姨爷叔口中,依然是信得过的“小潘”。“她从1999年来建三工作,就没离开过。来的时候扎着两根麻花辫儿,热心肠又爱笑”。也因此,针对此次征收工作中的“疑难杂症”,她与居委会干部成立“旧改临时工作组”,与经办人密切配合,抓紧走访排摸,也站在居民立场考虑问题,解决问题,打开心结。
启动征询前,她们提前完成地块里全部户主的排摸,做好信息登记,记录好具体困难,汇总给征收基地。也在各环节中听取民意,融合居民的意愿和智慧。有80岁老人听说旧改来了,一宿没睡,签约前心生迟疑。原来,老人迟迟找不到过渡房源,困难没解决,怎么搬?潘银君当即许诺帮忙,40摄氏度的高温下跑前跑后看房找房源。
眼下,建三居民区临时党支部建在了基地。她就此还多了“搭档”,一些老党员加入进来,带头示范,发动群众做群众工作。老党员肖健民曾踮着脚盼旧改:“家里没有独立煤卫,我每年年夜饭吃好,就要穿好羽绒服,到寒风刺骨的室外阳台去洗碗;夏天的洗澡水,要从底楼拎到两楼家里。”旧改来了,他率先加入临时党支部,跟着居委会干部、经办人员一起上门做居民思想工作。“旧改是好事,阳光照进来,错过会遗憾一辈子。”他不仅带头签约,也说服了身边很多居民一起签。
“四位一体”调解委员会,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住在顺昌路560弄的一幢红色砖楼里,钱小琴的家曾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半间教室”。在周边一片低矮旧里中,红砖楼显得独特而优雅。
“刘海粟知道吗?我们这几幢红砖楼,当年是刘海粟等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唯独在介绍这栋楼的历史时,钱小琴的腰板是直挺的,言语中还透着一丝自豪。1952年学校迁址,居民陆续搬进来。钱小琴就是其中之一,她与父母、爱人一起搬来,一住就是近三十年。
外人眼中雅致的小楼,当涌进七十二家房客,内里生活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一条南北走向的走廊是主干道,数十间房就沿着走廊两侧排开,里面住着数十户人家;没有空间留给厨卫,水池、灶台的安置要靠动脑筋“另辟蹊径”。昏暗的走廊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伸”出些生活杂物,房前屋后的边角料也都砌上了水池。
盼改善居住环境的钱小琴,首轮征询毫不犹豫,“愿意搬!”但到了二轮征询,问题来了:当年这房子是单位分房,姐姐一家户口始终在里面。“自己心里总想多拿点,但如果蛋糕分不好,姐妹间伤了和气,得不偿失”。
80后经办人刘晓丽排摸到了钱小琴的这一具体问题,大热天一趟趟上门,终于让钱小琴放下心防,将心里的这一顾虑和盘托出。“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经办人找到了矛盾症结,即担心家庭内部纠纷,“我们每个居民区都有对应的律师团队助力,懂政策,也擅长处理家庭纠纷”,她当即搭起平台,整合资源,为钱小琴一家提供调解方案。
据介绍,旧改基地有街道和居委会干部、律师、退休法官、征收事务所人员组成的“四位一体”调解委员会。每天都会有律师坐堂提供咨询。团队律师首先为钱阿姨解析政策,答疑解惑,也从她家具体的情况入手,从法律层面帮她进行确权。法理之外,律师也劝说钱阿姨一家,先尽可能把能拿到的大蛋糕保住,至于自己人怎么分,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沟通。
情与理都说透彻,原本可能“闹僵”的姐妹有望坐到一起化解矛盾,钱小琴宽了心,签了约。这些天,但凡有房产中介打来电话推荐二手房源,她接得乐此不疲。她说打算买到浦东儿子家附近,多照应晚辈,也享享清福。
“抗疫让我更相信他,到时我第一个签字!”
过去三个多月,老西门街道学宫居民区党总支书记吴炎翔出入裘建中阿姨家无数次。因为,裘阿姨一家心疼这个守着居民区防疫抗疫的小伙子,特地把自家底楼淋浴间钥匙留给他,好让他忙活一天下来有地方洗个热水澡。
这次,吴炎翔又来了,是来商量事情的。原本梦花街剩余未纳入成片旧改的部分,将有望纳入零星旧改范围。吴炎翔这次是来听居民意见的。
“我们一定配合你!”阿姨依旧爽快。
去年,位于老城厢的最后成片旧里——蓬莱路地块启动旧改征收,住在梦花街的裘建中家并未列入范围。今年春天遇上疫情封控,裘建中趴在自家窗口,每天总能看到居民区书记吴炎翔穿着大白进进出出,一会儿忙着核酸筛查,一会儿负责居民转运,天天忙到凌晨一两点钟。“他和我家儿子一般大,太辛苦了,瘦得眼眶都凹进去了”。
平日里谨慎的老两口,把钥匙给了吴炎翔。给了钥匙,还是放心不下,哪怕守到再晚,也要等着小伙子洗好澡回办公室,二老才定心下楼关了热水器,安心闭眼睡觉。
但就是这样一段煎熬的时刻,让年轻的居民区书记与老两口结下了深厚的信任与感情。“他的话,肯定是为我们好。要是征收,我第一个签字!”
和裘建中一样转变想法的,还有文庙居委会部分举棋不定的居民。解封后,不少人主动签字搬迁。文庙居民区党总支第一书记孟晓晔感慨,此轮疫情以来,社区干部们实实在在为民服务、守护家园的举动,居民们都看在眼里,也记挂在心,就此也抓住了推动旧改的窗口期。
“旧改征收早来十年就更好了,现在也不晚”
贺佩琴的吴侬软语里,宁波乡音已被时间冲刷得很淡了。1946年,贺佩琴生在顺昌路附近。作为彼时的“新上海人”,全家人活得努力又积极,只为能在这座城市扎根。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婚后的贺佩琴为了照顾母亲依旧住在这里。最挤的时候,这幢三层小楼住了25个人,她家在二楼,层高还行,可14平方米要塞进7个人。房间朝向不够好,夏天西晒太阳烘得像个火炉,后来经济条件好一些装了空调,才解决了闷热问题。
但空调发出的声响,也让人受不了。因为与对面房屋靠得太近,外机只能贴着外墙安装,“说是墙,实际就是一层薄木板!”她拍着墙面,“咚咚咚”的木头声。
“这么多年也就过下来了”,贺佩琴陷入回忆里。年事已高的老母亲曾经的唯一要求,是在这里终了,她做到了;一眨眼,儿子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又倾其所有为儿子买了新房……
顾了老的还要顾小的,贺佩琴唯独忘了自己。即便如此,她没有过多抱怨,“政府也一直在帮我们改善生活”,她开始细数那些值得高兴的点滴:30年前通了煤气,10年前装上了抽水马桶……疫情期间抢不到菜,电话打给居委会块长方洁,小姑娘噔噔噔爬上楼梯送来老年餐,“顿顿都给我们端到这张餐桌上”,她反复强调着这个细节。
“就是一直没尝过搬家的滋味”,贺佩琴说,自己77岁了,没想到旧改征收的阳光照到了家里。两轮意愿征询,她都是第一天就去签字。
丈夫何谟剑一直在旁默默地听着,插话说:“要是旧改早十年来就更好了。”
“现在也不晚!”这一次,贺佩琴决定为自己而活,为有盼头的明天而活。
甩掉憋屈,“日子终于舒展开了!”
家住建国东路149号的袁鸿凤,这回签约搬家的风风火火都“刷新了自己的人生纪录”——不过几天时间,她家已签了约、租好房,还打包了一大半物什,已体体面面搬进了过渡房。她甚至还花了点时间,摸清了新住址周边的美食,“味道总比不上老弄堂门口的小店”。尽管内心还有几分眷恋,但她迫切地想享受一回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征收地块里的老家,面积刚过18平方米,袁鸿凤与爱人、儿子3人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多年蜗居,也让原本爱美爱打扮的她渐渐失了兴趣,因为心里总有几分憋屈。
首先,空间局促。她住的小楼前后两幢楼间距不到一米,推开自家窗,甚至可以与对面楼的邻居手拉手;18平方米的房间,必须多功能合一,兼具卧室、餐厅、会客厅,甚至卫生间,马桶紧挨着大衣橱。
憋屈,还来自于各种生活条件的限制:一楼过道烧饭,合用厨房里三个灶台靠在一起。油烟扑面、热火朝天不说,每烧好一道菜,就得捧着菜踩着狭窄楼梯往二楼小家送:“自家烧菜烧出饭店服务员的感觉。”一桌烧好,上上下下走几回,已经汗流浃背。
其实,袁鸿凤一辈子爱美,一条棉麻的水墨连衣裙都要仔细搭配合适的凉鞋。但局促的生活一度让她无法舒展。空间也是,心情也是。沿街面的房子,一到夏天,梧桐叶掩映窗边,她也想着倚窗喝杯咖啡。但想想很美好的场景会被现实打破。夏天多雨,每每一场大雨,梧桐叶会堵在雨棚旁的落水管槽沟,屋里马上滴滴答答,到处漏水,防不胜防。家里的墙纸因受潮贴了烂,烂了再贴,来来回回不知折腾了多少回。
“这种日子只能一天天熬。”狭小逼仄的房间被她尽可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以此体现仅有的一份体面。“现在终于赶上了旧改”。巧的是,这轮旧改也涉及她的兄弟姐妹,大家约好一起搬。如今,一家人都商量好了,房子选在松江佘山,相互作伴。“新家要好好装修一番,再留下一小部分给儿子结婚买房当首付,日子就这样舒展开来了!”
负责,就是从叩开门那刻起直到送他们搬离
拧个手巾,先擦面再擦脖颈,仍住在梦花街的老人,还是习惯用这样的老办法擦汗解暑;已经搬走的居民家,工人正在拆水表,旧改征收经办人拎着一袋冰汽水跑进来分给众人饮,光是听到那“嘁”的一声开瓶声,燥热便下去一大半。
连续多日高温,但梦花街的条条支弄堂里,却有一种不怕暑热的忙碌在其中,为了抢抓工期,居民搬场和征收后续工作正同步进行。
“请扫场所码”,弄堂口的保安王师傅尽职地提醒每个急匆匆往里走的人。在这干了一年多,王师傅见过梦花街充满烟火气的过往,也因为参与抗疫、守护家园而对这里产生了特别的感情,“3月初搬走了三分之一,6月解封后,剩余的300多户人家也陆续启动搬迁,此后搬场车就没停过”,边说着话,他的眼神还是盯牢弄堂口,耐心地查看每个人的场所码。对他来说,岗位职责是要一丝不苟地守到所有人都搬走。
这两天,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复杂。“我就生在这里”,梦花街是陈阿姨的娘家,也是她生活了六十多年未曾离开的地方。推开一楼的红漆门,三家共用的厨房间最先映入眼帘;用高抬腿的步幅攀上陡峭的木楼梯,就到了二楼陈阿姨的家,一个房间兼顾了卧室、会客、餐厅等功能,其间的窘迫和“将就”可见一斑。之所以比邻居们搬得慢,是因为一套红木家具,“这是我母亲出嫁时的嫁妆,衣橱、五斗橱、梳妆台全是用上好红木打的,不能丢”。
她特地请经办人来家里看看,该怎样拆卸运输才能不损伤家具。经办人也尽责地跑上跑下,琢磨着是从窗口吊下去好还是经楼梯搬下去好,“征收所每个经办人负责30户左右居民,‘负责’就是从叩开居民家的那一刻起,一直负责到目送他们乘车搬离”。
如今,陈阿姨家里已搬空大半,床也拆开搬走了,但是为了照看着红木家具搬场,她这几天干脆直接睡在铺在地上的席梦思,用最后的一点辛苦换日后的甜:“房子已经找好,离‘老家’远了,但离女儿近了”,带着对“故土乡情”的眷恋,她和老邻居们就此挥别老城厢,大步迈向新生活。
作者:顾一琼 周辰 王宛艺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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