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庐百江稻田风景(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1.
在黄昏来临之前,我们一群人晃晃荡荡地穿过田野,跨过沟渠,往一座小山走去。似乎很久没有这样了,闲散样子走在山间的小道上,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做,只在田野之间前行,风里飘来谷物成熟的气息。
时在辛丑年的秋天,九月初九。百江田野里金黄一片。许多稻子已经收割过了,田野里飘荡着一种清新的香气。这是收割过后的稻草香——当成熟的水稻被割倒的时候,茎杆草叶间的新鲜汁液会散发出这样的香气。大规模的汁液同时释放出香气,同时,土地上的谷物成熟又携带着阳光长久曝晒过后的干燥又慵懒的气息,再加上泥土本身的气息,顿时,这个黄昏变得如此独特了,它将人群区分开来——那些一下子就辨别出稻草香气的人来自于田野,而那些感叹桂花怎么还没有盛开的人则来自于城市。
2.
好闻的稻草香气,把我们的记忆拉回到旧日时光。有人想起了秋天的稻草垛。高高的稻草垛,是田里的地标,晒干了的稻草围绕着一棵木桩叠加成圆锥形。乡间的孩子们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会钻进稻草垛。温暖的稻草垛总会让人产生想要在里面打一个盹的冲动。母鸡也会在稻草垛里做窝生蛋,或是在农妇没有注意的一段时间里,某一天,忽然就带了一队小鸡出来。
还有人想起了冬天的稻草床。干稻草晒过太阳之后,吸饱了温暖的能量,这样的稻草清理干净后铺在床上,再铺一层席子,这样的床可真是温暖。稻草对于农家是常见之物,再清寒的人家,也能够拥有铺着一床厚厚的稻草的夜晚。干燥的稻草叶子与秆子,在身下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的声响,也传递着干燥温暖的草香,这声音与这草香都让人内心无比安宁,睡得踏实安稳。
3.
我们行进的那座小山,四面都是茶园,连片起伏的茶园,一行一行波浪一般起伏的茶树构成了流动的风景。听说这里的茶叶都是出口到日本做成抹茶产品的,夕阳下的一片片树叶,如同鱼鳞般闪光。茶园的高处是一座亭子,亭子连接着栈道,四面都是好风光。在茶园的另一侧,放眼一望,是辽阔的稻田。金色的稻田。丰收在望的稻田。这辽阔的稻田里,用彩色的水稻在大地上写着几个字:
稻。香。樱。语。
这是桐庐的百江镇。“稻香樱语”是一个田园综合体,以联盟村为核心区块,辐射百江村、双坞村12平方公里范围,是一个美丽田园、农旅融合的产业。农旅融合,就是说可农可旅,亦农亦旅,边农边旅,半农半旅。这是镇里的干部向我们介绍的,而眼前所见,也确是美丽的乡野的风景。
百江,是散文家陆春祥的老家。广西文学杂志社和散文选刊杂志社联合举办“重返故乡”活动,每年选择一个作家的故乡,组织一群作家去走走看看。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活动。很多时候,我们只是通过文字认识作家。而如果能去作家成长、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就能更加深刻地理解那个写作的人。因为每位写作者都有他的来处,故乡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
4.
夜色浓重起来。晚间,很多人就在山下的大片的稻田边上,在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的岸边,一起吃起了晚饭。后来陆春祥走到人群前面,捧着萨克斯吹起一支曲子叫《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大概是因为站在家乡的田野上,沐浴着家乡的夜风,风里带来粮食成熟的香气,所以他吹得特别投入。我第一次觉得,在这样的田野和溪流之间,听一曲萨克斯是非常美好的。在这样的田野和溪流之间,头顶夜空里星星也特别多,一弯月亮清晰地挂在天边。
稻田里的月色,我很久没有这样看过它了。
5.
到百江之前十来天,我老家的水稻田也到了收获时节。回到老家种田已是第七年。今年获稻季,我朋友赵统光自告奋勇,要带领大家一起扎个稻草人。
直到稻草人真正在稻田里竖立起来之前,大家心中都没底。那是一个巨大的稻草人,有六七米高,能竖起来吗?稻草人的总设计师赵统光不仅是一位建筑师,还几乎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他经过几个晚上的思索,挥动画笔,刷刷刷,渐渐勾勒出一个潇洒不羁的稻草人大侠形象来。然后是细化。他做了设计结构,做出了正面侧面图、效果图。
扎稻草人的那天下午,稻友们早早来到稻田,一起在金黄的稻浪间,在那条宽敞的田埂上,加入劳作的队伍。大家忙了半天。原本计划在落日余晖里让稻草人竖立起来,但没有想到,这个任务的工程量如此巨大,一些工作只能稍作延后,第二天继续。
6.
扎稻草人这件事情,吸引了那么多孩子的注意力。大家以家庭为单位,领到了各自的任务。孩子们工作得如此投入。赵老师将大家聚集起来,拿着设计图讲解要领,宽檐帽、蛋挞裙、流苏披风等等,每一个技术细节都要分解到位。譬如稻草人的宽檐帽,光是竹制的骨架都比一个成年人展臂还要宽。大家一起把稻草理顺,用线捆扎好,再将其固定到骨架上,逐个排布。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也是无法想象的。孩子们的担心显而易见。这个稻草人是不是真的能够完成?万一竖不起来怎么办?他们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焦虑的神色。最后,十几个汉子抬着稻草人穿过稻田,金黄的稻穗拂过他们的身体。当稻草人如愿竖立在稻田上空时,每个人都如此开心。
是啊,正是过程的艰辛,以及结果的不可预知,才让整件事变得更加有意义。所有值得去尝试的事情,不正是如此吗?
浙江常山“父亲的水稻田”里,大伙一起立起一个巨大的稻草人。
7.
稻草人是田野中间最古老的诗意。人也是。想到我们的祖先,一辈一辈都在田野里劳作,度过了他们的一生。这片田野里留下了多少辈祖先的足迹。他们的印记留在泥土里,揉进大地里,一春一秋,一年一年,泥土翻过来,敲碎,泥水混合,变形,重组,种子落地,万物生长。雨雪风霜,生生死死。种田的人都换了新的面孔。土地里演绎的,可不就是一万种生命轮回的故事吗?
只有稻田上的月,还是旧时的那一轮。
8.
这一次,因了一位作家的故乡的缘故,我们在百江的稻田里相聚。稻田里的聚会,或者可以称之为“稻聚”。平时,我在城市里的朋友们热衷于各种雅集,诗会、茶会、读书会,也有各种名义的同学会、老乡会。我却喜欢邀请朋友们到我的稻田里相聚。我们常常在稻田里插秧、收获,在稻田里画画,或者纯粹只是坐一坐。
重阳节的第二天,百江镇的稻田里,有一场声势浩大的丰收节。四面八方的乡亲们都来了。稻田里搭起了舞台,年轻人在稻浪中间起舞。我坐在那片水稻田里,新割过后的稻草香气弥漫起来,这大地的气息令人欢喜着迷。百江这个地方,人杰地灵,人文荟萃,明代的王世贞,生于清末的章太炎,都是百江王氏、章氏的后裔。一起参加活动的,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臧军,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陆春祥,也都是百江人。百江这个地方真好,百江的水稻也特别养人。
9.
离开百江的时候,我从路边农人摆的摊位上,买了两瓶农人自制的辣椒酱。这种辣椒酱最下饭了。一碗白白的新米饭,只要一碗辣椒酱,就可以吃得幸福无比。
想起一句话:山人不喜红尘物,努力做事添碗饭。
到过稻田的人,都要好好吃饭呀。
写于2021年11月7日
作者:周华诚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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