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画家周鍊霞
这些年来传记书出版红火,林徽因、张爱玲的传记,形形色色出到二三十种。一些小有名气的才俊靓女也成了传主,竟至今不见周鍊霞有传。
周鍊霞在画坛、文坛都有影响,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度大报小报,三天两头,不是登她的诗词、玉照,就是报她的逸事绯闻,声名之噪远远盖过众多现今已被立传的女作家女明星。她与吴湖帆、张大千这等顶级画家过从密切,又与冒鹤亭、简又文、马公愚诸多名流广为交游,出一本她的传记一定很有看头的,何以流于出版盲区?
前些年有过一本《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鍊霞其人与其诗》,书中“其人”大不及“其诗”,仅一篇记叙粗疏的“传略”,组合了几篇相关的述闻,分量十分单薄。此书不足以称传记,但辑录周鍊霞诗词作品多达六百余首,首次汇聚了大量周鍊霞诗词作品,可谓集大成,倒也插柳成行。
近年又出了一本《丹青优雅 我的祖母周炼霞》,尚未得寓目。著者虽为周氏亲属,但旅居海外,更是孙辈,这时空的隔阂,能否尽传传主生平面貌,叫人不大敢迷信。看书名“鍊”印成“炼”字,太不妥当。有说周“笔名炼霞”,或想当然耳。周鍊霞发表诗词多次署名“鍊霞”,但难得一见“炼霞”。偶署“炼”字,可能系手民误植,甚至还有一次误成“周霞鍊”的。现今“周炼霞”似已在许多文章流行开来,亲属所著书名再将“炼”字“坐实”,其讹传消除之难可以想见了。
我存读一册《女画家周鍊霞》,署“徐昱中、徐昭南谨辑”,两位是画家的幼子及爱女。得此书很是意外。拙编“伊人丛书”一种《太太集》,选辑上世纪四十年代海上女性作家小说,首录作品正是周鍊霞的《宋医生的罗曼史》和《佳人》,并均缀以评点。不知哪位热心人旅美,带去《太太集》,书到了徐昱中先生手上。我和徐先生素不相识,他托回国的朋友递来此精美纪念册,还附了信札,注明他的电话号码、电子信箱邮址。《女画家周鍊霞》自费印于海外,未公开发行,流布自然有限。书的开本略大于A4纸,咖啡色漆布封,无图饰,竖长条框里金色衬底托出书名,隽秀的仿宋印刷体,亦咖啡色。简洁大方,悦目可人。内印全用铜版纸,计百余页。《女画家周鍊霞》也不是传记,大半篇幅仍是诗词,凡词作二三百阕,诗作近百。那本《无灯无月两心知》行世前,读周鍊霞旧体诗词,这本算得洋洋大观了。周鍊霞是深受赞誉的诗人、词家,书名冠以“女画家”,大概是她绘画的社会反响更大。其实书里印入画作不多,总共才六幅。她以仕女题材最为著称,尤擅工笔。故工笔仕女六而占其五,多半是她古稀之后定居美国时创作,当是最后的作品,精美之至。
近日撞见网上一幅工笔仕女图,指为周鍊霞作品。比对《女画家周鍊霞》里一幅《卷帘仕女》(上图),差不多能够乱真。然而对比原作发现题款和几丝线条有细微差异。以我不懂丹青的门外汉,也不能不怀疑网上那幅可能是赝品。书里一幅水墨写意《芭蕉》(下图),洋溢女画家工笔仕女以外另一番神韵。两三柄阔大黑色蕉叶——她好像喜爱画芭蕉,芭蕉题材画过多幅——叶下衬几朵细小浅红的芍药,很是精神。题词:“蕉窗月月花开好,月月看花人不老。”这一幅《芭蕉》画于一九七九年,周鍊霞凭“一目了然”出此佳作,画界自当格外相看。如说到它的内容,正传达了那时画家枯木逢春的欣喜和信心。芭蕉图和几幅仕女画的原件该都在大洋彼岸,只怕海内难有一睹原件的眼福了。最后可说一句的是照片,两帧七十余岁时洛杉矶留影,较之年轻时的靓丽风姿,添了几许娴雅,貌美则不减当年,怪不得某教授感叹她“七十犹倾城”。
受徐昱中先生馈赠,本拟寄奉几篇关于周鍊霞的拙文聊以为报。又得悉,我就读卢湾中学时,任职学校工会的汪新森老师正是周鍊霞女婿,总见他在校园里忙来忙去。闻汪老师弥留之际,周鍊霞从洛杉矶飞来上海探视。天人相隔后,她撰挽联:“千万里归来,匆匆一面,何期天上乘龙,人间泣凤;卅三年相处,抑抑多思,忍见经空绛帐,尘满东床。”词雅情切。添上这一层师生关系,我倍感亲近,亟欲奉复彼岸叙旧。不意徐先生示知的雅虎邮箱,突然被整体废用,于是断了联系,抱憾之至。
周鍊霞书斋名“螺川诗屋”,自号“螺川”编印诗集《螺川韵语》,皆为大家知晓。她另有一书斋名“忏红轩”,却鲜有文章道及。它多用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曾以“忏红轩珍藏”名义刊登张大千画作;不少旧体诗词在“忏红轩近作”专栏推出,譬如颇受赞誉的《采桑子》:“当时记得曾携手,人醉花扶,花醉人扶,羞褪红香粉欲酥。而今只是成相忆,灯背人孤,人背灯孤,千种思量一梦无。”和人们不大知道的“忏红轩”一样,周鍊霞成画名之前画过一些抒情“漫画”,情韵类似丰子恺的,刊于《邮声》的《海滨》《春闺》《妆》皆是。还为丈夫徐绿芙画过一幅西画素描,此是花边了。
文学史料专家陈子善费力搜集周鍊霞诗词以外的文字,出版一册《遗珠》,惜仍“遗珠”若干,《对于书画的旨趣》即其一。该文似未单独发表,仅见诸《逸经》上陆丹林的报道所引,殊难引人注目。特录示,以备为周鍊霞立传者采用(原刊照录,错字及略欠通顺处一仍其旧;漫漶以□代之):
艺术的内蕴是很广繁,只就我所爱好而曾经学习的几种来提一提,我既不愿夸张,也不愿妄自菲薄。只是作一个忠实的简单的直白,反映出和内心的剖面。自然,有很多不能充分地形容。对于书画诗词,虽同样为我所爱好,但因学习的久暂和每种程度的不同,便自然而然地起了一些偏爱,这是我一向抱愧而不能“一例求精”的遗憾。
书:我到十岁才学临帖,最初是写真书,每天要写二百小字,一百大字,实在够纳闷了!直到十七岁才学写隶书行书,这才感到相当的兴趣,而临池的时间太短,实无足观。所以书法虽也爱好,有时却又认为很苦闷,大约这是因我学习的不合法,而又没有大好的成绩所致吧?
画:为了家藏较多,自幼耳濡目染,在稚小的心灵上,对于它是特别生了兴趣。记得九岁的那年,一时高兴,临了一页扇面,题几个不甚整齐的字“时年九岁”,这当然很可笑,但那时却非常兴奋地得意,现在想来,这要算是我学画的胚胎吧!以后在家严的指导下,临摹许多由简而繁的古画。直到十五岁才正式从师,起初学了两年工笔,后来转学写意,四五年中,的确很用功,不幸老师去世了,从此就只有自修,可是进步就很慢了。加之那时候懂得了诗词的韵味,把大部分的心力,都倾向在诗词的一方面,这样研习了几年,觉得诗是现实的,词是超现实的。诗是有着光大的波形迈进,好像大自然的景色,可以舒畅人们的胸襟,使精神振作。词是有着摇曳的曲线式的韵味,仿佛是美妙的音乐,在幽静的夜晚奏出,会给人们的灵魂由飘忽而陶醉。然而画,它是能比较地兼有,它能用书法的笔墨描写诗词的情调;同时诗词也能写出画笔所写不出写不到的意境。换言之,书画诗词,都有着连带的关系,倘能把它们熔冶在一炉,这是多么可爱的美妙的事呵!一张画有时是需□着诗词□补助,才会把人们眼睛看不见而只许心领神会时画的反而显示出来。然而我自问对于它们的功夫太浅薄,十几年来,既无多大进步,也没有过惊人的贡献,现在我差可一说的,只有:对于艺术本身的认识,是由刹那的官能的刺激,而达到深刻的心灵的镌铭罢!在艺术的途径上,我还是个平地的前进者,不曾登到高峰呢。
无疑,此乃周鍊霞传记难得的材料。其诗词观念,固然没有逾出古代文理的常理,她敬仰的李清照,八百多年前便说了“词别是一家”,但这里形容得何其贴切生动。既不失为解读她诗词的钥匙,又有助欣赏她画作的意蕴。
实在该有一册周鍊霞传记。才女像她这样丰富、瑰丽、跌宕的人生,为数不多;她复杂鲜明的个性,几无近似。不会无人想为风流倜傥的周鍊霞立传,受制种种因素,不得遂愿罢了。一个主要原因,当是她生平资料难以搜寻。纵然,民国时期报刊喜欢登载关于她的琐琐屑屑,却八卦甚多。即如近年出版的《安持人物琐忆》,记周之详细生动前所未有,而受质疑的内容同样不在少数。拂去大量文字尘埃,透视本真的周鍊霞,需要相当精力、耐心,还需要学识。然而值得迎难而上,叙述、诠释这么一位现代色彩浓烈的女性,意义何止是认识的许多才女仅多了一个数。
作者:陈学勇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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