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圣观遗址银杏 / 谢稚柳(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对于今天的上海人来说,银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树种,在公路边上和小区绿化中多有种植。夏季浓荫深碧,深秋流金溢彩,而且没有虫害,为城市的生态平添了一道靓丽的景观。然而,这不过是近二十年来的事,在这之前,尤其是我辈的少年时代,它还是一个很珍稀的树种,通常称作“名木古树”,仅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才有栽植。
以我家乡高桥地区而论,记得只有一株,忘了是在高东还是高行。粗可两人合抱,高达20余米,耸立在一座高墙的深院中。院子的主人在旧社会的上海滩混得不错,又是积善之家,所以新中国成立后房产未被没收。但子女都在市区生活工作,乡下的房子只能空关着,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而我们,每到深秋便结伴来到院墙下,仰望高树,顺便捡拾飘落地下的银杏叶,夹在书中用作书签。这棵银杏是所谓雄树,不挂果。银杏树分雌雄,雌树挂果,雄树不挂果,这是我很小就知道的。但见到挂果的雌树,则是1980年代以后的事了。
青光蝶影 / 陈佩秋
跑的地方渐多,才知道作为名木古树的银杏,在浙江、江苏、山东各地均有分布,多见于寺庙、园林之中。那规模,比之上海一般大户人家所植的,又不知要气派多少!而江苏、山东两地,不仅把银杏用作观赏,更用作生产白果的经济作物。名木古树的银杏中有雌树也有雄树,果树的银杏则必定为雌树。
在儿时的记忆中,白果是一种很珍贵的干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购置少量,去壳后与淡菜(一种海贝)、肉丁、豆腐干、黄芽菜一起煮上一大锅,慢慢地吃上起码半个月。白果的口味,在感觉上比淡菜更好。也有将白果放在锅中带壳干炒的,趁热剥了壳吃,更香更糯。当时的儿歌中,便有“香草腻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的口口传唱。这个“腻”是读音如此,写成此字则是我的揣想。杨万里《银杏》诗云:“深灰浅火略相遭,小苦微甘韵最高;未必鸡头如鸭脚,不妨银杏作金桃。”这种炙烤白果的方法我们当年也常常用到,灶肚里熄火之后,便偷出几颗白果放在一个小铁盒里,然后埋入热灰堆中。10分钟后取出背着大人食用,“小苦微甘”的香糯尤胜于锅中的干炒。诗中的“鸡头”指鸡头米,“鸭脚”则是银杏的又一别名,因其叶子的形状似鸭脚有蹼而名之。金桃本指黄桃,形似水蜜桃而更大,不过味道不甚佳,估计这里只是为了与银杏作对举,以推许白果的胜于鸡头而媲美蜜桃。如果说,水果中以水蜜桃为上品,则干果中以白果为名品,还是大体相配的。
林霖 摄
说起来,我国的名木古树品种不少,而干鲜果树的品种更多。但是,兼古树与果树于一身的,似乎以银杏为仅有。不仅如此,银杏还是当今世界上极罕见的“孑遗植物”之一。所谓“孑遗植物”,是指在极为久远的地质历史年代,曾经非常发育、种类很多、分布尤广,但到较新时期尤其是进入文明年代以后,则大为衰退,只一二种生存于个别地区并有日趋灭绝之势的物种。乔木中,以我国的银杏、水杉和美国的红杉为典型。
除白果、鸭脚外,银杏还有不少别名,如“公孙树”。旧释因其生长缓慢,祖父种下之后,直须等上七八十年孙子长大成人才能结果。今天看来此释有误。近年上海行道、小区中习见的银杏,大多为世纪之交前后所植,不过10年左右便垂果累累了。刚开始时,引得不少附近的居民深秋时扛了长竹竿打果,相关的绿化和物业部门还曾予以阻止并以单位的名义采打;但仅一两年的时间,市面上的白果又多又便宜,而自行采果后去除果肉的工序又相当麻烦,就再也没有人采打了。现在,每到深秋进入初冬的半个月时间里,白果每天自然掉落,被行人践踏成泥浆,真是辛苦了清洁工人的清扫。所以,我的看法,公孙树的别名当指树龄的久长,古银杏中,数百年的司空见惯,更有数千年的,如“子子孙孙,永无穷尽”。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以“平仲”为银杏的又一别名,所据是左思《吴都赋》中的一条注:“平仲之木,实如白银。”但后世基本不取此说,不知何故。
杏林秋色 / 陈佩秋
很少有人注意到白果的生长是“无花结果”。当然,事实上并不是无花。大约从清明前后,鸭脚形的叶片已茁壮得初具规模,而就在每一簇叶子的根部,悄悄地萌出了一二片比米粒还小的绿芽,中部略凸起,应为“花心”;边缘微白起毛,应为“花瓣”。当然,事实上谁也不会认为它就是花,甚至根本就没有看到过它。而就在叶片“日新又新”,欢快地蓬勃茂盛着的同时,它也在偷偷地生长,芽柄抽长,芽片也变成了绿豆般的小圆果。到谷雨之后,小圆果便长成为明显的白果雏形。又不知不觉到了夏至,累累的青果才“突然”地开始照人青眼。通常,我们对“开花结果”的认识是以桃花、桃实为标准。其实,“无花结果”如白果、无花果,“开花无果”如绣球、夹竹桃,同样也是“开花结果”的。
传统文化中所注重的“子子孙孙永无穷尽”,既是家庭血脉的绵衍不绝,更是国家文脉的旧邦维新。这在银杏树的历史上尤其可以看得清楚。
我年轻时喜欢壮游,1990年前后的七八年间到得最多的地方是山西,2000年前后的七八年间则以山东尤其是鲁地去得最多。对银杏更深层次文化的认识,正是到了山东之后才获得的。在此之前,关于孔子的“杏坛设教”,我与大多数人的认识一样,以为是在“杏花春雨”的二月春风中与弟子们一起弦歌诵读,而且似乎也颇合于“吾与点也”的记载。到了山东才知道,这里的杏花并不多见,更不出名。杏花最多见的是新疆,最出名的当然是江南。倒是银杏在鲁地十分地普遍,而且不同于江南的古树银杏多为电线杆形的孤干直上,鲁地的银杏名木多为横向四面的张伞式铺展,从春到秋,整整有八九个月蔚成大片的浓荫密翠、流金垂玉,十分适合于在其下聚集二三十人开课讲学。
山东莒县定林寺古银杏
(外围“小树”是撑护古银杏的支柱)/ 刘沂 摄
好像是1998年的初秋,在临沂市农委刘沂兄的邀请并陪同下,我参观了莒县(今属日照市)定林寺的古银杏。这株银杏高不足30米,干粗竟须10余人才能合抱,枝条四展,密叶繁荫,垂果累累,覆盖近半亩之广,致使30米高的大树不仅不见其高,反显其低矮,实为我生平所见古银杏中绝无的壮观,也是我生平所见古名木中第一的稀有!据说树龄已有三千余年,《春秋》隐公八年(前715)九月辛卯,鲁隐公与莒子会盟,以和亲平息两国间的干戈,即在这棵树下举行。南北朝时代,《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晚年出家,法名慧地,亦栖息于此地而终。1962年为纪念《文心雕龙》成书1460周年,还曾在这里举办过隆重的纪念活动。我曾写过一首绝句来表达自己的感动之情:
圣人设教杏坛上,公子会盟龙树荫;
千载累累垂白果,至今犹此论文心。
后来,我还专门与刘旦宅先生谈起,古今“杏坛设教”的图画,多以“花影妖娆各占春”(王安石)的杏花为背景,可能是不妥的;包括宋代时在孔庙大成殿前筑杏坛,“环植杏花”;乾隆的《杏坛赞》碑:“重来又值灿开时,几树东风簇绛枝;岂是人间凡卉比,文明终古共春熙”;孔子后裔60代衍圣公的《杏坛》诗:“鲁城遗迹已成空,点瑟回琴想象中;独有杏坛春意早,年年花发旧时红”,可能都是误解了《庄子》的“杏”坛所指。刘先生表示同意我的意见。
作者所绘“白果文心”
虽然,银杏的本名是由杏花而来,因二者果形相似而一白一黄。但银杏为干果,杏先为水果,后亦作蜜饯,其核可再作干果;银杏为银杏科,杏为蔷薇科——此杏与彼杏,若风马牛不相及。唐高蟾《芙蓉》诗:“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后开。”是以桃杏为东君所爱宠,而芙蓉却遭世人冷落而发的感慨。其实,白果虽有桃之美,银杏亦有杏之名,但比起桃杏在诗国画苑的春风得意,显然也是颇为寂寞冷淡的,甚至尤甚于芙蓉。这个具有物质、精神多重意义的珍稀树种,虽造园家还未曾忘怀,但在诗画比兴的传统中却是并不多见的,而且,几乎没有什么脍炙人口的名作佳作。
今天,银杏已从名园古刹走向行道社区,由珍稀罕有变为普及、平常,完全融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当溽暑的盛夏,我们坐忘着它浓翠的清凉;霜寒的初冬,我们感受着它灿烂的温暖,我们是否也能回报以些许诗情画意的感恩呢?
作者:徐建融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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