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对话《创新时代如何留住人文精神》,嘉宾分别为:黑洞、宇宙学专家张双南;元史专家姚大力;音乐学家杨燕迪;认识论专家郁振华;由郁振华主持。
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都需要创新驱动,前者追求意义,后者强调进步
郁振华: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创新多多少少有些看法;在学院生活中,创新也是一个关键词。让我们首先从各自的学科出发,谈谈对创新的理解。
杨燕迪:科学和艺术都是对于宇宙和人的探索,追求卓越和创新驱动都非常重要。科学的创新,是不断发现新的事实和新的证据,后人要超越前人,比如爱因斯坦一定是超越牛顿的。而艺术的创新要复杂得多,艺术是不断修改规则、不断改变目标的过程,并非都是后人超过前人,艺术成就很可能是并列的。比如贝多芬和巴赫,在各自的领域和表达范畴上都做到了尽善尽美,但贝多芬并没有超越巴赫。艺术中重要的是不断发现人性的不同侧面,对当下人的生存状态有深切的体验,并通过自己的语言形式表达出来。
姚大力:人类智性创造出两个非常不同的世界,即科学世界和人文世界。科学的通用性及其无上权威很容易引发唯科学主义倾向。用科学领域内的创新尺度去衡量并要求人文学科,就可能导致人文精神的衰微。
科学生产的主要是知识,它可以增长和积累。因此科学总在朝前看,强调进步,需要不断否定和替换既有知识中过时或错误的成份。人文思考追求的是意义,要靠良知和智慧来推进;而智慧是不会逐代增长的。人文领域的创新经常要回向传统,从传统、尤其是它的“轴心时代”去寻找回应或解决新时代所面临的各种问题的原创性资源。回向传统,还不仅因为我们的传统中有太多太美好珍贵的东西,使我们舍不得抛弃它。真正的问题是:我们到底有没有可能全然抛弃自己的传统? 即使有人尽心尽力追求“全盘西化”,也不可能在东亚重造一个西方国家。这样做的最大可能,是造就一个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中各种最糟糕成份的混合体。中国文化只能在它自己传统的基盘之上去重建。
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传统是自足的,或者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可以完全靠中国文明的内生资源来实现。但是各种必要的外来文化因素只有在经过清理的、因而也是健康的传统基盘之上,才能被“接活”,才能与本土文明血脉相连,结为一体。
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在海外留学10多年,懂十几种外语,属于中国最早一批读过 《资本论》 的人。可是他自以为思想立场更接近清末的曾国藩、张之洞。我想,这也许反映出他对现代中国用各种舶来的新思潮全面解构本土传统的深层忧虑。回到传统,对人文来说,很重要。中国的“二十四史”里,最好的是前四部。过去中国出身的历史学家,无论研究哪一段,包括研究世界史的专家,大都仔细读过前四史。到我们这一代做不到了。我们不如前人,就输在人文的基础上。
张双南:回到分析哲学,技术的创新是弥补缺陷,创造不常见,这是技术创新的目的。科学的创新是来弥补修正以前理论的缺陷,发现不常见。创新不仅仅限制于在科学领域,创新不一定都是好的事情,没有缺陷的创新才真正是好的创新。犯罪分子创新能力非常强,骗局极为高明,是创新,但不是好的。我们要有区分好创新和坏创新的能力,好的创新就是没有缺陷的创新,就是美的创新。
郁振华:创新就是寻找不常见,从心理效应来说,就是会令人惊奇。英国哲学家赖尔说,我们描述人的行为和品格时会用一些智力谓词,我认为,其中最能够体现智力特征的就是有没有创造性。智力是事关行事方式和风格的概念,其最典型或最极致的表现就是创新。
创新要有价值范导,技术创新如无约束,地球的文明将续存不过500年
郁振华:刚才我们区分了好的创新和坏的创新,这就提出了创新的价值导向问题。创新不是一味地求新求异,而是需要价值的范导。只有那些提升人性的创新才是可欲的,而那些导致人性堕落的创新则是需要避免的。对创新而言,人文精神的指引不可或缺。
杨燕迪:创新是否全然正面? 比如,音乐领域正面临着巨大的困惑。自工业革命主要是启蒙运动以后,尤其进入20世纪,人类进步的步伐越来越快。现代文明突出的表征就是不断追求进步,西方的影响非常强大,而西方的时间概念是完全直线,不走回头路的。但这个过程真要反思一下。在艺术中,为什么20世纪之后的音乐很难进入我们
的日常生活? 因为不断追求语言的创新,不允许在音乐当中出现原有的要素,这是典型的文艺复兴后乃至启蒙运动之后创新驱动的意识形态。带来的问题是什么?20世纪的音乐五花八门,包括无声的音乐,走到了创新路线的最边界。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永远有合理性,但在语言探索过程中,音乐似乎丧失了与人类生命体验的关联感,因此要反思没有价值引导作支撑的创新。
姚大力:13世纪的蒙古史诗里说:“两轮有的车,碎了一轮呵,车就行不得。”一辆社会的大车永远需要两个轮子,就是人文的轮子和科学的轮子。两个轮子里碎了一个,或者一大一小,就走不稳。
张双南:去年夏天,我在夏威夷开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时,接受了美国教授的采访,他要上一门关于系外文明的课,先采访全世界的天文学家。他问除了人类以外,宇宙当中还有没有智慧的文明? 我们有没有办法和他们沟通甚至访问? 第一个问题我认为有,这有学术上严格的论证。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我们没有办法和其他的文明建立任何的联系。我个人的预言是,人类文明在地球上的存在不会超过500年。由于无法超过500年,就无法和系外的文明建立联系,因为离我们最近的可能有生命的星球,旅行过去不可能,把信号发到他的文明时已费了几千年,返回时人类文明就没有了。我认为,人类文明会这么短和创新与否有关。人类在技术创新上的能力过强而没有约束,我们进入工业化才100来年,对地球的折腾已经这样。人类如果认识到这个问题,要搞清楚何谓好的创新和丑的创新,自我约束也许有希望,否则人类自己都不能够保证是否能活到和其他文明通讯的时间。
郁振华:这真是警世之言! 毫无节制的、缺乏价值范导的技术创新确实有可能将人类带向毁灭的不归路。在这个技术支配一切的时代,对技术的反思可谓当务之急。由于基因技术、人工智能等事关人类命运,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所以反思不只是学者的任务,更需要大众的参与。一种开明的公共讨论或许有助于我们发现解决之道。
警惕创新的迷思,创新不能凭空而起,科学和人文的繁荣都依赖于传统
郁振华:所谓创新的迷思,是指对创新的扭曲甚至是错误的看法。撇开价值导向谈创新是一种迷思,割断与传统的联系谈创新是另一种迷思。消极而言,传统是创新的包袱,积极而言传统是创新的资源。
杨燕迪:在艺术中,最有价值的创新是和传统紧密结合的,一般判断创新到底有没有价值,最终还是通过历史纵向的价值判断所决定。我相信科学也是这样,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价值。中国知识界近来反思“五四”以来整个中国文化的走向,论及“创新式的继承传统”或者“传统创造性的转型”。当然说说容易,真正做到是非常复杂的,尤其中国有这么雄厚的文化传统,怎么走向现代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进一步思考。
姚大力:创新背后还牵连到创新与权力 (资本的以及其它性质的权力) 的关系问题。要有健康的创新意识,还需要有与权力保持距离的意识。
张双南:传统给我们带来的是价值观,当我们失去传统时,其实我们失去的是价值观。科学虽然需要创新,但科学的传统也非常重要。我们要反思,为何中国就是没有科学或者现代科学? 因为我们没有科学的传统。为何科学在欧洲,现在仍然在欧洲繁荣,因为他们确实有科学传统,二战或一战后,美国从欧洲引进大批科学家,或美国很多科学家去欧洲学习,移植了科学。但有些国家本是科学的发源地,如希腊,一旦传统丢失了,辉煌无法再现。我们反思“五四”,想把科学民主引进,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毁掉了文化的传统,丢失了价值观。所以,传统对于社会的发展、科学的发展都非常重要。
郁振华:自然科学和人文学术的创新都需要传统。认识论研究发现,创新往往发生在传统深厚的地方。道理其实很简单:“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传统意味着积累,深厚的传统就像踏板,会助力科学家或人文学者实现创新的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