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是美国著名音乐剧　《异想天开》　中的一个角色。多年前中央歌剧院来沪演出此剧，留下很深印象的就是这个亨利。观众笑声不绝，多由他引起，他从声音到动作都太逗了，当他下场时钻进大箱子还回头向观众频频送吻，高喊着“只有小角色没有小演员”那一刻，观众席上的掌声简直爆了。

亨利原是一个专演莎士比亚戏剧的古典演员，演过大主角，走红过。今天他衰老了，但他是一个乐观又好强的人，他不服老，总觉得自己还和年轻时一样，总想证明自己仍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但他那力不从心的蹒跚脚步，那为掩盖皱纹施粉过多的面孔，千疮百孔的戏装，都和他那过高的心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构成了一系列滑稽可笑的言论和行动，但观众仍能从亨利的一招一式、一言一语中体会到亨利一生的艰辛。扮演亨利的沈振翮先生，是中央歌剧院一级演员，他把这个人物演绝了，既极度夸张又十分真实，使不少有过一段辉煌的老人，从中看到　自　己的影子。

老沈是我的好友，近日在京相聚，他演亨利时是50岁，今年80岁，我问他，你身体还好，现在还能演亨利吗？他笑答，当然不能了，不仅体力不行，对角色的认识把握也不能回到过去了。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人往往是看不清自己的，老人也一样。故老子有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知比知人难得多了。

人生是一部长剧，不同阶段扮演的是不同的角色，有时是大角色，有时是小角色，有时是没有名字的龙套，最后连上台也没你的份了。日子就不要过了吗，自然要过，而且要过得有意思，过得精彩，不是大红大紫才叫精彩，精彩是内心的充实，精神世界的丰富，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精彩。

对老人的不服老，人们的看法很不相同，有带嘲弄眼光的，像看亨利的表演，这滑稽可笑的老家伙，多大啦，还玩什么命，年轻人一把把的，没你的事啦。有带惋惜语气的，你怎么啦，条件这么好，不到处走走逛逛，享享清福，还折腾什么呀。当然也有理解欣赏的，这老头子，闲不下来的，干点事，是他生命存在的形式，不让他干点他能干的事，等于要他死。

中华民族尽管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之类的老人自励豪言千古传诵，但在他人眼里，老人往往是悲悯的对象。唐人刘希夷　《代悲白头翁》　中的诗句“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表现的就是这种悲悯之情。

新时代里，不服老的老者似乎多了。著名学者周有光先生111岁高龄，还在写文章，时发忧国之论，这自然是突出的例子。一位年逾八旬的翻译家朋友告诉我，他赴俄罗斯访问，安检过关，关员查阅他护照盯着他看，你这么大年纪，还出国？　他回答，你看，这是人家会议的邀请信，你看我去不去？　可见，不服老的人，身上确有余热可发。去年我国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一批国际友人应邀前来参加庆典，央视报道，他们的行列中，有位老太太是坐轮椅被人推着进会场的。她是陈香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华盛顿采访过她。她也是不服老，近20个小时的飞行可不轻松，这样的老人，还有什么欲求吗，内心的火焰没有熄灭而已。

老人不服老，作为一种积极乐观的精神状态，无可厚非。“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孔子这里说的是不知老之将至，今天是不知老之已至———其实知是知道的，是老了，但是不服老，发挥余热中不需发愤忘食，却可乐以忘忧。老人也不是人人一个模样，情况不同，人各有志，也是各有各的活法，不必趋同的。不服老的，自然身体、精力允许，做点什么，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并不是还有什么奢求，还要跟年轻人同台竞技。看待老人的不服老，不妨多一点理解欣赏，悲悯甚或嬉笑嘲弄就不必了。作为同样不服老的老人，不妨想想，自己是否也是一个亨利？

文/史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