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日本《电影旬报》杂志发布了2021年度榜单(这个有着90余年历史的榜单,一直被认为是日本电影的年度影向标)。去年广受文艺青年追捧的《驾驶我的车》获得最多奖项:最佳日本电影、最佳编剧、最佳女配角统统拿下,导演滨口龙介还斩获最佳导演,这部电影同时也风靡奥斯卡和戛纳电影节。
电影《驾驶我的车》(滨口龙介、2021年)改编自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部时长近3个小时的电影在故事结构上以同名小说《驾驶我的车》为主,另外还借用了《山鲁佐德》和《木野》中的若干情节,当然其中亦有滨口不凡的独创。比如采用多国籍语言排练契诃夫话剧《万尼亚舅舅》的“剧中剧”,以崭新的手法使两种艺术形式水乳交融。虽说话剧是语言和形体的艺术,导演却突破常规,让不同国籍的演员使用他们各自的母语进行交流,并在其中加入手语表达。这在全球化浪潮席卷世界的今天,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种姿态或者说宣言。即让世界发出不同的声音,让人类倾听异国的语言,用灵魂进行直达肺腑的对话。
小说《驾驶我的车》的主人公家福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即使发现妻子和数名男性的不贞行为之后,他也不闻不问,极力维护貌似美满的婚姻状态。原因是他知道妻子也是爱他的,他害怕失去她。直到妻子因子宫癌去世,他又以另一种方式彻底失去她之后,他开始在思念中同自己的疑惑与不解纠缠。甚至装出不知情的样子去接近曾经的情敌,为了解开心中的谜团,即妻子究竟被这个男人的什么魅力所吸引?几番接触,也没找到答案。
他不明白如妻子那般“有毅力、有深度的女性”,怎么会对一个“缺少底蕴、有弱点”的二流演员动心。家福对他临时找来的司机,一个沉默寡言、心有创伤的年轻女孩渡利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渡利的看法是:“您太太大概并没有为那个人动什么心吧,所以才睡”。“女人是有那种地方的。那就像是一种病,家福先生,那不是能想出答案的东西。我的父亲抛弃我们也好,母亲一个劲儿伤害我也好,都是病造成的。再用脑袋想也无济于事。只能由自己想方设法吞下去、坚持活下去”。家福接受了这个安慰,他说“而我们都在表演”。
家福和妻子都是演员,他们有过一个女儿,却因为先天性疾病出生第三天就夭折了。这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创伤,好在两人“相互扶助,得以一点点克服伤痛”,之后更多地将精力集中到各自的工作上。妻子和别的男性发生关系也是在那以后,家福有过这样的猜测:“或许孩子的失去激起了她身上的那种欲望”。总之,他没有勇气去质问妻子,并永远失去了从她口中得到解释的机会。
渡利的分析携带着宿命的色彩,家福的回应却别有一种“出世”的味道。也就是说没有必要把自己所有的真实都呈现给虚假无处不在的生活,只要在自己所能承受的范围内和它周旋便罢了。
如果说村上的小说描写的是一个男人的自我救赎,那么滨口的电影则像一把手术刀,把一个缺少“温度”的男人解剖得体无完肤。
首先,在小说中仅以逝者身份登场的家福(西岛秀俊饰)的妻子,在电影里“复活”了,并且被赋予一个名字“音”(雾岛丽香饰)。她知性、美丽又温柔的笑容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忧伤。女儿的寿命也被延长到4岁(死于肺炎),也就是说导演刻意强调了孩子的死给音带来的创伤。其次,女儿死后音无法再继续工作,后来突然开始“讲故事”。此处挪用《山鲁佐德》的部分情节,音的“故事”总是在房事之后的朦胧状态下口述出来的,由家福替她记录,日后整理成剧本。音籍此成为一名编剧。家福说音的故事是“帮助他们走出丧女之痛的纽带”。
从音讲述的私闯空宅那个故事的结尾(小说里所没有的),我们不妨解读为是音对自己作为母亲没能挽救女儿生命的负疚感和无力感。对于音来说,她没有力量改变这个世界,她唯一能够掌控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身体,她用身体和世界抗争,用身体去破坏、去叩问、去碰撞。尽管如此,在身边相濡以沫的丈夫却听不到她内心的呼喊。
对于痛苦的承受和消化能力人各有别,每个人都有自己面对世界的方式。家福的问题在于他通过逃避来保护自己,从而完全忽视了对方的感受。他为自己内心设下藩篱的同时也在对方的内心播下了荆棘。他没有用妻子的方式和她分担痛苦,或许在他看来“沉默”是一种保护,而对方究竟需要什么,他没有用心去体会。现实世界中音的苦痛无处诉说,她只能在性高潮之后的混沌状态中用“故事”的方式去讲述,而家福则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的伤口与爱,不曾想那其实也是一种无形的伤害。
作为电影情节来源的另一篇小说《木野》中的主人公便是一个缺少“温度”的男人。他活在自以为是的“岁月静好”中,如果不是出差提前一天回家,撞上妻子和同事的出轨,他可能一辈子活在假象当中。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真相,他选择的却是平静地离开。起初的确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但也涌不起愤怒和仇恨。他不是“做了什么错误的事情”而是“没有做正确的事情”。本来最容易受伤的时候却没有让自己狠狠地受伤,“当感觉真正痛苦的时候,已经把宝贵的直觉杀死了”。“因为不想承受痛切的感受,竭力回避与真实面对面遭遇”,结果便一直揣着一颗空洞的心。
电影评论家三浦哲哉说 《驾驶我的车》中的“恶”,即事件之后对自己身旁衰弱下去的存在视而不见的态度。放弃寻找干预他者的方法,顺势而下,罔顾已经产生的距离。避免涉足他人的领域,优雅地周旋过去,大概这就是带着至善面具的“恶”。
导演很显然地赋予角色小说中所没有的“原罪意识”,这不仅仅表现在音的身上。小说中家福的妻子死于子宫癌晚期,而电影却改编为蛛网膜下腔出血没有得到及时抢救导致死亡。那天早上,家福临出门时,音问:晚上回来以后能不能聊一聊?家福说:当然了,怎么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音笑而不语,她显然是有心事。家福其实也心照不宣,但他害怕,不敢去面对。怕音在肉体上对自己的背叛这个问题一旦摆在桌面上,两个人就再也不能维持以往的亲密关系。那天晚上,他本来可以早回家的,却故意拖延到深夜,他认为音的死是自己造成的。“如果早一点回家”这个自责的念头一直伴随着他。渡利也一样,小说中虐待她的母亲是因为酒驾引起的交通事故而丧生,而电影中却是死于泥石流造成的房屋塌陷。渡利说她抢先一步逃出来,本来可以求助救援的,可她没有,她说其实是她杀死了母亲。
2011年3・11大地震之后,很多在海啸中失去亲人的幸存者都给自己套上同样的心理枷锁。“那天,如果……”之后日本文艺作品中有关生者救赎的题材层出不穷。滨口曾通过拍摄纪录片的形式关注灾区,他的另一部电影《夜以继日》(2018)也涉及到类似的主题。
除此之外,电影还重塑了另一个角色高槻。小说里被家福看作配不上妻子的二流演员在电影中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年轻气盛、虽有缺点却在努力改变自己的热血青年。对于年长的音,他的感情显然不是单纯的爱恋,更多的是倾慕。作为演艺界的晚辈他对家福也同样怀有偶像一般的崇拜之情,他甚至通过音去接近他。音的死,也让他受到很大的打击。
当两个深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面对面地开诚布公时,家福说:她爱我的同时也很自然地背叛了我。我们之间确实有根深蒂固的情感纽带,但即便如此,在她的内心深处亦有一块我完全无法窥视的领域,像一个黑色的漩涡一样。高槻说:你没有直接问过她吗?她或许想让你听她的解释。
于是,他把自己无疑也是在和音做爱之后听到的故事后续讲给了家福。他相信那里面一定有音想传达的信息,也是被家福因为不敢面对而错过的重要信息。最后他对家福说:无论多么相互理解又深爱对方,试图彻底窥探他人的内心也是徒劳,那样只会让自己受伤。但如果是自己的内心就不一样了,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便不难更好的审视自己。我们应该做的就是与自己的内心,坦诚、妥善地和解。
这一席交谈之后,家福无疑对高槻产生了新的认识,他们之间的关系超越了“情敌”,上升为深爱同一个女人的两个男人的同盟。然而,高槻却出事了,因为对一个暗中拍照的粉丝大打出手导致对方死亡。他在排练中的舞台上被警察带走了。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件,家福再次陷入虚空与迷惘。然而,主办单位的两名事务人员首先提出的问题就是:话剧是取消还是由家福代替高槻的角色照常上演?因为家福原本就担任过万尼亚舅舅这个角色,所以主办方试图说服他登台。此时,家福被放置于音在故事里所讲的情境。他觉得不可思议,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难道现在是讨论话剧要不要上演的时候吗?高槻一个活生生的青年因为一时失手造成人命,他就要面临入狱服刑,这个人的一辈子就这样毁掉了,而两名工作人员对此似乎无动于衷,他们只关心话剧能不能上演。这件事无疑让家福理解了音曾经的苦痛,属于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女儿,一个鲜活可爱的生命消失了,自己精神世界的时钟停止了摇摆,可世界依旧照常运转,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作者:盖晓星(东洋大学兼职讲师)
编辑:周敏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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