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白导演的新片《燃野少年的天空》是今年暑期档最被寄予厚望的影片,因为有同个制作班底的剧集《风犬少年的天空》成功在前,又叠加青春歌舞,团结活泼正能量,仿佛是面面俱到的爆款品相。然而,《燃野》上映第一周票房刚刚过亿,而上映三周的《中国医生》票房破12亿元。《燃野》的实绩,远低于预期。
导演不变,编剧不变,男主演不变,甚至连男主角的名字都叫“老狗”,播放率和口碑双赢的《风犬》何至于沦落成既不叫座更不叫好的《燃野》?以及,歌舞综艺年年火爆,观众听歌看舞的愿望强烈,为什么电影市场里的歌舞片却十年、五年才出一部,这稀缺的每一部还都反响平平终至于沉寂?
“Z世代”和“千禧一代”的错位相遇
《风犬少年的天空》在社交网站上的口碑评分,经历高开、低走、又缓慢回到相对的高位。剧集开播时,得分一度飙到9.4分,播出中途,跌到7分区间,风评呈现两极分化的拉锯,全剧完结后,因为部分剧迷的二刷、三刷,它的评分又升到8分以上。
这是B站出品的第一部剧集,事实上,它得到的起伏反馈,正和它的“出身背景”息息相关。“不知后事如何”一路追剧的观众、和剧集完结后把它当作“完整作品”要求的观众,网络原住民的观众、和带着传统电视剧期望值的观众,热爱发弹幕互动式观看的观众、和渴望在自洽的戏剧故事中代偿情感的观众,对这部剧集给出的评论是针锋相对的。如果笼统地概括,那些南辕北辙的议论撕开了宛如平行宇宙的两个代际——B站的主要用户“Z世代”和豆瓣的主要用户“千禧一代”。
重庆,解放碑下,万家灯火。《风犬》故事设置的时间背景是2004年,主角“老狗”和伙伴们高三,正在成年的门槛上。推算一下,剧中人是“85后”,在剧集播放的2020年秋天,他们的年纪都奔着35岁去。这是一部在B站平台独播的网剧,这意味着,它的目标观众并不是基本已经成家立业、上有老下有小的85后和80后。这是《风犬》的最明显“错位”:故事里的人和故事试图吸引的人,不是一代人。《风犬》改编自编剧本人的小说集《疯犬少年的天空》,编剧是90后,小说写他在初一、初二的经历,在这里,改编也制造了代际错位:青春类型剧的主角须得是沾着成人世界的准成年人,“小小少年”在类型细分中直接掉到儿童片的低龄受众群。于是,《风犬》呈现了奇异的层叠错位,一群虚构的85后角色,演90后的童年往事,给00后初成年的年轻观众看。
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很多80后观众在看剧集时感到了冒犯:他们以为能在“老狗”的高三生活中找到往日的共鸣,结果发现“时代的眼泪”被制造成他们无法接受的商品。没有完整的戏剧线索,没有传统的人物生长谱系,漫画式的人设,碎片化的段子集合,二次元画风的内心戏外化,夸张的表演……80后观众在社交网络上抱怨这部剧“徒有虚名”,感慨自己的青春往事成了被消费的符号,质疑“00后观众怎么这么容易满足”。他们没有意识到,一代人指控的“缺点”,恰恰是吸引另一代人的“特点”。
一句话概括《风犬》的内容,就是学渣“老狗”经历的高三一年——初恋,失恋,丧父,高考,朋友的意外死亡,在嘻嘻哈哈间,完成残酷青春的洗礼。因友情、亲情和爱情而起的极端事件,这在青春叙事里是严重套路化的窠臼。但是点开《风犬》的第一集,随着重庆老城区万家灯火扑面而来的是满屏弹幕,一片“哈哈哈”和“好亲切”。身为网络原住民的Z世代观众,他们的观看期待不是严密剧作输出的核心情节和具象的人物,反而是泛泛而谈的家常、被放大的生活细节以及人物性情的某些突出特点,更能激起观众“感同身受”的认同感。这一届观众其实不那么在乎作者写了什么,他们本来就不满足于单向度的接受,在当代大众流行文艺作品中,作者已死,作品在观众脑补和阐释的互动过程中完成——剥离了《风犬》的弹幕来谈论它的风评和观看量,是没有意义的。
《风犬》得到的好评集中于“好有电影感”和“想起我自己”,问题是,一部在线观看的剧集制造的是什么“电影感”?以及,有多少观众会在高三混社会、谈恋爱以至于鸡飞狗跳?“电影感”和“现实感”都是修辞。在谈论一部虚构作品的“现实”时,真正的议题不是它是否复刻现实,而是视听怎样在观众内心激发了现实认同。这就指向导演张一白及其团队在创作中最擅长的特点:用带着强烈装饰感且精密组织的视觉文本,偷换“生活”,让观众感慨“被强烈电影感的画面打动了,好像看到了自己”。这样,越是稀薄的剧本,在宛如生活流程的散文结构中,越是有利的。
出现在画面上的“明明普通却异常自信”的老狗和“品貌兼优的校花”安然,他们的形象是校园生活浓缩的符号,演员的表演传递的是“少年感”和“氛围感”,他们是大而化之的“那一类”,而不是明确的“这一个”。在生活流的虚构进程中,这些浮夸的年轻人成了接纳观众情感的容器。于是,能多大范围地实现情感发酵,才是衡量作品完成度的标准。
从未形成的歌舞片消费惯性
《风犬》剧的巨大成功,使得作为它衍生作品的电影《燃野少年的天空》被给予额外期待,它出现在电影放映行业焦虑于年轻观众持续流失的时刻。
不知是否巧合,《燃野》上映之际,一篇名为《电影院失去00后》的文章正在社交网络中流传。文中列举了一串产业数字:猫眼数据在2018年复盘2016-2018三年暑期档,指出“35岁以上观众占比逐年增加,24岁以下观众下降”趋势;疫情来临前的2019年全年报告显示,中国观众的平均观影年龄超过29岁,30-34岁观众是新的观影主力人群;从2017年到2019年,平均观影年龄呈现28.2、28.7到29.2的阶梯递增;一项针对00后和05后的统计显示,年轻人“学习之外的自由时间的选择”依次是“社交聊天,看视频,玩网游,逛电商”,“去电影院”的选项远不靠前。在那篇采访影院困境的行业分析文章中,一位影院经理感叹自家的00后闺女“免费来电影院都不肯”,因为“电影院里既不能快进,也不能倍速,还没有弹幕”。这句有感而发何尝不是触到《风犬》的症结,没有在线播放和互动观看的环境,它能多大程度地被认可呢?《燃野》力不从心的票房成绩回答了这个问题。
“把90后的经历虚构到80后的角色身上,讲00后要看的故事”,这套错位的策略用在网剧上是成功的,但是到了大银幕上,成了各方不讨好的尴尬。
《风犬》和《燃野》的目标观众始终明确,也一致。利用B站的平台,它被点对点地推送给它所针对的网络原住民观众,出圈后遭遇了质疑,那属于“上了年纪观众的误入”。《燃野》既没有像预期地垂直吸引20+的观众,却让电影院的常客——30+观众重复了他们在社交网站上对《风犬》的差评,“尴尬”是大写的关键词。
各种各样的统计都指向一个共识,Z世代已没有把电影院当作社交和娱乐主要选项的习惯,对于20+的这个人群,电影《燃野》的内容和形式的强度都不足以吸引他们。
《燃野》的编剧里则林在自传色彩的小说《疯犬少年的天空》里写到,8岁时和姐姐到了“阿拉都是上海银”的大城市,男孩在电视上看到《将爱情进行到底》,一群哥哥姐姐们在大雨中奔跑的画面,让他内心澎湃。在电影《燃野》里,重要的歌舞段落都发生在大雨里。但抒情的语境却完全不同了。《将爱》的男主角杨铮和第一次看到《将爱》的里则林,都是从外省小镇初来乍到大都会,地缘的、语言的、街头风貌和人的行为习惯,都在物理和生理层面给年轻的异乡客带去强烈冲击。在赛博社区里长大的网生代,对这样的区域落差冲击很可能无感,网络的天涯共此时荡平了远方的未知,也让焦虑无处不在。《燃野》老狗离乡背井,去的并非大都会,但他被发配的复读学校和女主角“杂草少女”所在的女校之间的对立,是微观的阶层景观。20年前的青春片,核心是“留在大城市”,与此相关的欲望的实现与破灭,成为爱情和友情的底色,随着这个大前提和语境的消解,《燃野》在“海南观光片”的画面中,无法给出一种有效的戏剧呈现,回应这个时代年轻人梦想和欲望、友情和爱情此消彼长的拉锯。
于是只能转向歌舞的抒情。这就触到中国电影产业的隐痛——过去20年电影市场增量巨大,市场对电影类型多元化要求强烈,但歌舞片始终没有突破。历数过去20年有话题、有影响力的歌舞片,只有2005年陈可辛导演的《如果·爱》和2015年杜琪峰导演的《华丽上班族》,这两部电影的票房都远谈不上理想。《如果·爱》和《华丽上班族》的败笔在于它们的剧作都和年轻观众的愿景是对立的,《如果·爱》是伤痕累累的中年人回望自己被践踏的青春,《华丽上班族》是顽固的老年人在阴谋重重的职场笑到最后,无论哪一种叙事,都是反励志的,成熟导演所持的批判立场也让歌舞的抒情色彩变得肃杀。
《燃野》吸取足够教训,避开老气横秋的陷阱,17岁的女主角在楼顶载歌载舞的情境,也透着天真天然的娇憨。问题来了,电影散场后,有哪一段原创歌舞能给观众留下印象?一部歌舞片不能留下哪怕一支朗朗上口的曲子,打着青春旗号的歌舞,无法在真正的年轻人中流传。继续追问下去,这些年歌舞综艺年年火爆,但是能在年轻人中传唱的新歌,有几首呢?如果没有本土音乐原创能力的支持,歌舞片的观众基础又从何谈起?
说起来,《燃野》里最生动的、也真正谈得上“又燃又野”的段落,是人到中年、戏里戏外都为人父的黄觉,在《失恋阵线联盟》的歌声里跳起尬舞,那是草蜢在1990年唱红的歌。那一刻,借用《风犬》女主角娇娇的台词来形容:“真是透着超越年龄的做作啊。”
作者:柳青
编辑:徐璐明
责任编辑: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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