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则很个体的故事,年迈的母亲异国寻女。但这又是一幅承载沉重历史的群像素描,有着与主人公养女相同身份的那一群特殊的人——日本遗孤,他们究竟走过了怎样的山河岁月。
3月19日,鹏飞导演,河濑直美与贾樟柯监制的中日合拍片《又见奈良》正式上映。两天票房220万元,市场声量不大,但自2020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始,这部曾获得金爵奖官方入选影片的作品,每一次放映,都能在观众心底投下淡淡的感伤、淡淡的触动,关于掩藏在历史疮痍下的人性的光辉。
母亲
故事的主角是年过七旬的陈慧明奶奶(吴彦姝饰)。
2005年,那一年,是陈奶奶的养女丽华回日本的第11年,也是陈奶奶没有收到丽华来信的第四年。甚至,她按照地址寄去日本的信,也全部打了回票……
惦记着养女,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老人孤身来到日本,寻找失联的丽华。
在奈良,她得到了朋友女儿小泽(英泽饰)和退休警察一雄(国村隼 饰)的帮助。
没有血缘,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牵挂是什么样的?
影片里有不少细节。
被问及丽华是哪一年离开中国的,陈奶奶脱口而出,并且出人意料的精确,“1994年3月11日上午”。或许对一位母亲而言,养女离开的那天起,她的时间就已改变的度量方式。
丽华写来的信,她用丝巾细细包裹好,生怕折了或是缺了。
当小泽用日语念起信里的内容,即便语言不通,那一刻,老人依然宛如看到了女儿出现在自己眼前,恍惚了。
而当望见街边手挽着手路过的日本母女,老人也望着望着就出了神。
老人还会循着信中提及的地点,举着女儿曾经寄来的照片,来张“母女合照”……
分别了11年,可一切就好像,母女之间从没有离别。
遗孤
1945年8月15日,日本政府宣布投降。战败的日军从中国的土地上仓皇撤退,而早在1936年因日本关东军制定的所谓“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驻扎中国东北的日本农民(史称“开拓团”)成了被日本政府弃之不顾的人。发现回国无门后,有的日本“开拓团”成员选择自杀,有的被逼自杀,遗留下一批孤儿,被统称“遗孤”。资料记载,这批遗孤超过4000名。
善良的中国百姓不忍看无辜婴孩被遗弃,克服万般艰难窘迫收养了他们。这些身体里流着日本人血液的孩子,喝着松花江水、吃着棒子粥面长大,他们的生活习惯、口音腔调,都与东北老百姓并无二致。
1972年,中日政府恢复邦交正常;1984年,日本厚生劳动省大臣,在哈尔滨会见日本遗孤的养父母时,代表日本国民,对这些大爱无私的中国养父母,表达了由衷的感谢和尊敬;1999 年,日本志愿者在沈阳建立了中国养父母纪念碑,碑上承认了日本对中国犯下的罪行:由于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给中国人民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和痛苦。
《又见奈良》里的丽华就是日本遗孤里的数千分之一。
1994年,年届五十的丽华回到日本寻亲。
起初那些年,她常常给养母写信:亲爱的母亲,我在日本很好……
信中,丽华总是让妈妈放心,自己有房子住,有打工的地方,有人帮忙。虽然找到亲生父母的家庭还需要一点时间,但她很有信心。
然而,忽然四年前,来信不再,去信又无门。
老人这才决定,亲自去日本看看。
因为不知丽华的日本名字,寻人几乎举步维艰。
在几个有着相似经历的人的帮助下,陈奶奶跟着信里的线索走访了女儿住过的公寓、打工的店家、走过的街道和社区。日子一天天推进,虽然丽华自始至终没有在影片里露面,但她的生活或者说遗孤的生活真相,渐渐被拼凑了起来。
从1945年被遗弃在中国, 到1994年回到日本,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阻断的不只是血缘亲情,更是身份认同、生存尊严。丽华的血缘鉴定失败,居无定所,而语言不通、文化背景不同,为她的求生制造了不小的障碍。
这些,并非丽华独有的难题,而是日本遗孤集体的困境。
比如片中有位工人,接到电话听着“莫西莫西”就面露为难,可只要听见有人说中文,就会立刻开启一口东北话,连表情都亲切了起来。虽身在日本,他最难忘的是中国,无论如何要安上一口“大锅”,接收中国的电视台,看中国的新闻和天气预报……
多部纪录片里,曾留下过许多让人唏嘘的当事者说。
回到日本的中岛幼八说:“我虽然流着日本人的血,但长着中国人的肉。”
以中文名杜冬梅生活的日本遗孤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从生命到灵魂,我都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中国人。”
还有席静波老人,为了不让自己的中国养母担心,也为了守着“父母在,不远游”的中华古训,他拒绝了日本的永久居留权,一心当一名中国人
……
中国,是他们在被故国和侵略投下的阴影里,唯一的暖光。中国的养父母,用一生的善良与慈悲,交还给他们一趟有爱的生命之旅。
就像《又见奈良》里,陈丽华给自己取的日本名字叫“上村明子”,因为中国养母的名字里有个“明”。
即便换了新名字,中国依然是她的母亲。
导演
导演鹏飞的上一部电影《米花之味》入围过奈良国际电影节。那个由河濑直美创办的电影节有项传统,即获奖者有机会获得与大师合作一部新片,由河濑直美来制片,获奖者在奈良拍摄,电影节提供一部分资金。
鹏飞向电影节方面提出了一个请求:他一定要在拍摄地生活体验一段时间,不然不可能拍好这部电影。这是他创作的一个习惯。
日方同意并提供了很多支持,比如河濑直美通过自己的关系找到贾樟柯,由后者担任中方的监制。
又比如,介绍归国者协会给鹏飞认识,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很多真实的遗孤群体。他看到很多遗孤还保留着中国文化传统,像归国者协会上午教日文,下午通常组织大家扭秧歌、包饺子、唱歌。剧组的翻译就是一名三代遗孤,他平时的工作就是帮助外来人更好地融入日本生活、促进中日友好交流。
鹏飞也去走访了很多遗孤,他们有的在日本的深山老林里种地,听闻《又见奈良》的项目来意,就用地道的东北话激动地说“终于有人想起我们了”;他们有的会拉二胡、唱走调的京剧,唱罢,汗水、泪水流满面……
在奈良,鹏飞总共生活了八个月之久,片中很多因为语言不通产生的幽默情节,肉铺里那段让人莞尔一笑的学羊叫、学牛叫,灵感就是源于他的亲身体验。
还是在剧本阶段,鹏飞就想好了主角奶奶的人选——吴彦姝。年过八旬的老艺术家一开始没有档期,但看完剧本后,老人决定协调了其他邀约,支持鹏飞的这部电影。
另一名中方的女主角英泽是鹏飞的御用女主演,三部长片作品都由她担纲。
英泽跟鹏飞一样,有着超乎常人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上一部《米花之味》拍摄时,英泽在云南生活了半年,每天穿着傣族服饰去街市里买米线,回家烧柴火、洗碗、带孩子、喂猪,电影拍摄时已经能讲一口流利的傣族方言;
这次拍《又见奈良》,完全不会日语的英泽在不到三周内就背下了片中大量日语台词,语气语调还颇为地道,令日方倍感惊奇。
虽然反思战争是一个沉痛的题材,但鹏飞不希望把它拍成一部沉重的电影。《又见奈良》反倒是一部在淡淡愁绪里不乏温暖、幽默的作品。
受许冠文的《天才与白痴》启发,鹏飞在《又见奈良》片头也选择以动画片的方式介绍了故事背后的宏大时代背景,让影片有一个轻盈的开头;片尾则是一个长达三分多钟的移动长镜头,开放式结局,配上邓丽君日文版《再见,我的爱人》的婉转歌声,余韵绵长。
“一开始知道要在日本拍电影,我就想到要拍一个反思战争题材的,但是要通过小人物的生活来反映这个主题。后来我想到了战后遗孤这样一个群体,我觉得养父母的人道主义精神太伟大了。”鹏飞说。
历史不容忘却。而在奈良和煦的风景里,那些躲藏在生活尘埃里苦痛和哀婉,是一个个受尽屈辱的历史受难者。
作者:王彦
编辑:童薇菁
责任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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