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1Bo-805骑在豹子般线条流畅的电动越野摩托上,藏在绿色头盔和同色摩托车服下的身躯微微前倾,成为一道快速移动的影子,是荒芜如火星表面的山岩上唯一的亮色。离目的地不远了,他放松了一些,望向背后的Delta城,那是他来的地方。”
中国新生代科幻作家陈楸帆日前以演员王一博为原型,为《智族GQ Style》2020春夏刊创作了一篇短篇科幻小说。“科幻小说家+流量+时尚杂志”的跨界演绎,让人眼前一亮。
陈楸帆曾多次获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长篇小说金奖、科幻奇幻翻译奖短篇奖等国内外奖项,代表作有《丽江的鱼儿们》《鼠年》《无尽的告别》《荒潮》《造像者》等。
小说里,王一博化身为仿生人W1Bo-805,骑着越野摩托车,他有一个特别的使命要去完成。
整座Delta城被罩在巨大的半球形护罩中,以抵御外部的污染侵袭,透明护罩上的光能涂层将阳光高效地变为电力,维持城市各个系统的正常运转。这个时候看,Delta城闪闪发光,像是承载着人类幸福与希望的应许之地,几艘客运火箭从天顶射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痕,那是去外层空间度假或出差的人们,但票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的。
W1Bo-805调转车头,继续赶路。眼下的任务才是他这种救援型仿生人需要关心的。
事情发生在52分钟18秒前,Delta城护罩上的信息膜接受到一个神秘的求救信号,并传送到数据中枢进行解密。奇怪的并不是信号的内容,而是其加密的方式,并非当下通用的量子加密,而是一百年前流行的古老RSA算法。
找出真相的任务被分配到了W1Bo-805身上,定位到的信号发射地点处于蛮荒地带,无人机到不了,普通人类更难以应对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恶劣环境。
他根据数据面罩上显示的路线信息,娴熟地驾驶着摩托,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并且小心观察着车子和自己的能量水平,以免在能量耗尽之前无法回到Delta城。
W1Bo-805骑车矫健地躲过山谷里的落石,穿越狭窄弯曲的山坳缝隙,又从一路断崖腾空而起,飞跃深不见底的深渊,在空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有惊无险地落到另一侧的山崖上,掀起一阵碎石尘土,继续前进。
“究竟是什么人发出的求救信号,又为什么会用那么古老的加密方式呢……”
W1Bo-805思索着,观察四周环境,狭长的眼睛睁圆,露出一点下眼白。眼前的景象从山地变成了旷野,却依然荒凉如故、寸草不生。数据面罩将地形勾勒出等高线轮廓,他脑中浮现出一丝难以言表的似曾相识感,突然,眼前的荒凉被一片漆黑绿草如茵、欣欣向荣的自然风光切入。
摩托车身剧烈地抖了一下,W1Bo-805努力集中精神,那翠绿的幻觉消失了,眼前还是一片土黄。
“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自己到过这里……很久很久以前……”
对于仿生人来说,对时间的感觉会随着每次系统升级,记忆清理而被重置,所以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才会产生这种久远的时间错觉。
正当W1Bo-805努力查错的时候,前面地面突然弹起类似尖刺的机关,他猛打车把,惊险地以“Z”字型躲过一次又一次险恶的攻击,正当他想要加速离开时,却被前方突然出现的景象震惊了,不得不一个急刹,车身漂移出去,后轮在地上磨出深深的弧线,横着停了下来。
在他眼前是一片墨绿色的沼泽,里面充斥着废弃的电子垃圾,电路板、芯片、废弃屏幕、机壳、摩托残骸,甚至还有仿生人的残肢……冒着气泡,蒸发恶臭。
W1Bo-805迅速分析着眼前沼泽的成分,一系列剧毒的重金属元素和有害气体,侵蚀着土壤、水源和空气。
突然一阵古怪的尖啸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是某种猿类的叫声,W1Bo-805环顾四周,一群衣着褴褛、毛发纠结的两足怪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手里挥舞着各种武器,向摩托车缓缓逼近。原来那些地上的机关正是这群怪物布下的陷阱,它们正在狩猎。
“呼叫总部!呼叫总部!这是W1Bo-805,我遭遇到了紧急状况……滋滋剌剌……”
一阵反输噪音刺痛他的耳膜,信号无法接通。
30年前,一场猛烈爆发的太阳风暴摧毁了大部分卫星通讯与地面数据基础设施,人类从地下数据银行获得备份重建后,每个“泡泡城市”建起了防护屏障——“信息膜”,能量与信息像物质进出细胞膜一般需要预防过滤,以保护脆弱的新生态。在城市之间需要昂贵的光纤连接,而在泡泡之外的荒原里则依赖于有限的数据基站,这里已经深入自然腹地,没有信号一点也不奇怪。
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那些怪物开始向他投掷各种奇怪的东西,有石块、锋利的金属碎片、用绳索绑制的动物骨头……W1Bo-805打开摩托车的力场盾,弹开那些烦人的垃圾,但与此同时,车子的能量条也在迅速下降,这样下去可坚持不了多久。
他决定放手一搏。
W1Bo-805重新发动摩托车,将身体重心猛地向左一倾,提到六挡,左膝堪堪擦到地面,压出一个漂亮的高速弯,朝着怪物们冲过去,引擎呼啸发出巨响,吓得那些怪物一时呆住,不知该如何反应,但只过了没多久,又龇牙咧嘴地朝他围来,有几次差点就要抓到他的手臂。
他终于看清了这些怪物的面孔,竟然像极了人类。
现在有了足够的加速距离,他开始加速,把油门拧到尽头,朝着电子垃圾沼泽飞驰而去。
“呀——!!!”
借助着一块突起的斜坡,W1Bo-805连人带车飞上半空,划出一道又高又远抛物线,围猎的怪物,恶臭的沼泽,都被甩到身后。他松了口气,正以为逃离了险境,却只见从沼泽中升起几根长长的触手,带着金属色的粘液,朝摩托车挥舞着袭来。
“这又是什么东西?!”
他打开车身自带武器,朝那些触手发射激光,光束所到之处,触手被灼烧成两端,圆形切口冒着青烟,从沼泽中传来如同雷鸣般痛苦的嘶吼,震得岸边的怪物们以为是天神发怒,纷纷伏下身子,大声祷告。
W1Bo-805切断了几根触手,但没躲过从后方狠狠扫来的一记攻击,摩托车失去了平衡,在空中如断线风筝般旋转着,摔到了对岸的沙砾地上,在地上擦出一道火花。W1Bo-805也被抛出很远,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系统警告声唤醒W1Bo-805,他睁开双眼,头盔的挡风板磕出一道Y形裂缝。天色已近黄昏,开始下起雨来,气温骤降,会对机体产生损害,加速能量流失。
他艰难爬起身来,检查伤势,还好不太严重,可摩托车已经报废,现在面前只有两种选择:放弃任务,步行回到Delta城接受救治;或者继续前行,找到求救信号源头,但可能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会牺牲自己。
按照W1Bo-805内置的程序,最为理性的选择必然是回去,可此刻他却犹豫了。诸多旅途中的谜团困扰着他,关于过去的幻觉是怎么回事,那些怪物到底是不是人?为什么外面的世界会变成这样?
在昏黄的雨水中,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继续完成任务。他费力地扶起报废的摩托,拖到那块事发的斜坡旁靠好,徒劳地擦拭了几下后视镜上的泥斑,然后郑重地望了它最后一眼,权当告别,就再也不回头地往前走。
泥泞的地面不时打滑,他的脚部设计并不适合长途步行,W1Bo-805用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了信号发射地点。
那是一座废弃的厂房,如同鬼屋般没有生气,破开的窗口如眼睛般发出荧荧绿光,甚是吓人。
“终于……找到你了……” W1Bo-805一扫疲惫,歪嘴一笑。
正当他想要走近之时,突然听到不祥的子弹上膛声,红色光点扫过泥地,试图对准他的身体。W1Bo-805一个飞身鱼跃,在地上几个漂亮的翻滚,恰恰好躲开一梭扫射的子弹,在身后溅起一串水花。
“这是什么厂房?居然还有自动武器?”
他迅速移动,一边观察着周围可利用的掩体,终于躲到了一辆废旧货车车头背后,倾泻的子弹咆哮着撕开金属外壳,火光四射。数据头盔上显示这款智能自动机枪外号“独狼“,五十年前就已经停产了,能够追踪目标的热量和运动姿态,就像狼敏锐的感官,一旦咬定猎物就绝不松口。
除非猎物被撕成碎片,或者通过数据接口覆盖指令。
前者不可能成为一个选项,可是后者从何下手?
W1Bo-805环顾四周,想找到下一个掩体可以让自己更接近那门机枪,不远处某件特别的物体捕获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头不可能存在的野牛尸体,这种生物已经在自然界灭绝很久了。它像标本一样被陈列在这里,除非暗示着某种信息。
W1Bo-805用作战服上的点火装置点燃一个汽油阀,投掷铅球般向反方向扔去,燃烧的火球被两道弧形火力线紧紧咬住,照亮夜空。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冲刺滑铲,如同急于上垒的击球手,眨眼间便杀到了野牛尸体的背后。
仿生人的各种负面情绪,诸如恐惧与厌恶都被过滤掉,但此时,当W1Bo-805在一头牛的体内摸索数据接口时,滑腻的手感却使得感官参数发生错乱,他竟然产生了呕吐的冲动,这样的情况从没发生过。
终于,他从野牛的蜂巢胃里拖出一根沾满粘液的数据线,插入自己脑后接口。
W1Bo-805眼中闪烁奇异光芒,意识被拉入了一个虚拟空间,就这这一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混乱、失序,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蝶变、熵增,在他脑中爆开,猛的,W1Bo-805又被推出了虚拟空间。
W1Bo-805被猛烈地推出虚拟空间,弹回到现实的战场中,暴露在“独狼”冰冷的枪口下,可自动机枪却瞎了眼般一动不动,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回,他知道自己选对了。他摘下头盔,夹在右腋下,露出剃得短短的鬓角,一张白面孔有些泛红;他又习惯性甩了几下头,伸出左手捋了捋厚厚的头发。
走进厂房破败的大门,W1Bo-805被眼前景象惊呆了。这并非一间普通的厂房,里面用塑料薄膜隔起许多小小的泡泡温室,而温室里,竟然有一株株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Graptoveria Titubans!他印象中,Delta城里的植物都经过基因改造,只能适应无土栽培,因为城外的自然环境已经遭到严重破坏,无法种植任何植物。他感到有些热,索性拉下摩托车服的拉链,脱掉两只袖管,露出里面的黑背心。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太久了。”
他本能地掏出枪,眼前是一个被包裹在橘黄色防护服里的人,活像个宇航员,看不清面孔。
“你是谁?求救信号是你发的?为什么会知道我会来?”
“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是你?”
W1Bo-805的身体僵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莫非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自己正是那个天选之人。他缓缓把枪收回套中,数据面罩发出能量不足的红色警告。
“请告诉我,我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人类能够正确理解时间的话,一切都会完全不一样。“那个人摆摆手,像是要给W1Bo-805带路。”对了,你可以叫我Q。”
Q曾经是Delta城的一名天体物理学家,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监测太空中的电磁信号,防范诸如太阳风暴那样的灾难再次降临。大概十年前,他自制的3K背景辐射监测程序捡到一段异常波动,那是来自宇宙大爆炸的残余痕迹,孵化所有恒星与星系的摇篮,也定义了我们理解的时空秩序。他想要了解更多,就需要上到太空站,或者离开Delta城,去不受信息膜干扰的旷野之中。
Q当时还很年轻,上太空需要巨额预算,申请被拒绝了。Q一气之下,带着一只仿生人队伍离开Delta城,来到这座废弃厂房,将它改造成实验室。
日子过得很艰苦,需要定期从Delta城获取补给,Q经历了W1Bo-805所经历的一切困难险阻,甚至更多。他更深刻地理解了这个世界,以及它如何变成这个样子。
“人类,本来应该与自然和谐相处,可是我们把自己与地球母亲的脐带割断了,于是,我们遭到了报应。”Q说。
电子垃圾、环境污染、温室效应、物种灭绝,所有这一切都息息相关,与太阳风暴一样,都是宇宙秩序的一部分,在暗处虎视眈眈,伺机反扑。文明的悬崖也许就在不远的未来,而人类依旧蒙眼狂奔。
“我发现了补救的办法,也许还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改变历史?怎么可能?” W1Bo-805脱口而出。
“没错,孩子。改变历史,以某种意料不到的方式,而这就是证据。“Q停了下来,W1Bo-805看到了一台奇怪的机器,就像是一台摄像机连在巨大的处理器上。桌上摆着一本出土文物般的纸质杂志,封面上有两个字母“G”和“Q”,还有一个年份写着“2020”,那可是一百年前了,他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状况。
他拿起杂志,却为封面上那张面孔所震惊。
那正是他自己的脸,还有那微垂着眼皮的冷傲神情,分毫不差。
“究竟是怎么回事?“W1Bo-805向Q叱问道。
“就像我所说的,一切都不是偶然。”
Q发现了3K背景辐射异常波动竟然是由时空湍流造成的,通过他的不懈努力,建立了一种能向湍流中发射信息的方式,但由于通道极其不稳定,每次发送信息量有限,时间也非常短暂。最关键的是,他无法确定自己发射的信息究竟去到哪一个时空。
直到某一天,Q的仿生人助手在野外勘察中挖出了那本杂志。
纸在自然环境中的降解时间非常短,也就三四个月,不像塑料需要一两百年,所以这本杂志不可能从一百年前埋藏到今天还保持完好。唯一的解释就是,它是扰动时空湍流引起的蝴蝶效应。
Q于是得到了第一条确定的时空信道的参数,它通往2020年,一百年前。
他谨慎地发送一些关于环境保护的信息,结果之前厂房周围一直荒芜的土壤竟然重新焕发活力,甚至能够种植植物。这给了Q巨大的鼓舞,也许人类能够通过这种单向传递信息的方式改变历史,让一百年后的世界变得更好。
为了更好地理解时空湍流如何发生作用,Q必须获得更多的资源。
震惊于人性的堕落,Q决定严守这个秘密,他不能冒这个风险,因为一旦被邪恶目的所利用,摧毁的也许不止是敌人,还有整个人类。
直到他偶然看到了“W1Bo”救援型仿生人,惊诧地发现与杂志封面上那位一百年前的偶像面容完全一样。原来这一型仿生人是在太阳风暴席卷之后,从地下数据库中残存的人类数据样本复刻出来的,从样貌、体态到意识模型,99.99%一致。
据说使用人类数据复刻能够使得仿生人的故障率和异常行为大大降低,也是出于对人类安全的考虑。但也有少数案例报告出现“记忆闪回”的怪异现象,仿佛来自人类意识数据的回响。
从旧杂志上,Q了解到这个一百年前名为“王一博”的年轻人拥有巨大的号召力,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执着、坚定、对认定的事情心无旁骛。一个大胆的计划慢慢成型。
Q发出求救信号,但是只有“W1Bo”型仿生人才有可能利用残留的人类意识,通过关卡,在此之前,已经有许多仿生人被机枪撕成碎片。
“所以,其实那些幻觉都是真的?那我究竟是谁,是仿生人,还是一百年前的影子?” W1Bo-805陷入混乱思绪,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你选择来到了这里,这就是你的使命,找到你在这宇宙中存在的意义,你就是独一无二的,无论你是仿生人,人类,还是其他什么。”
W1Bo-805抬起头,似乎思维中的迷雾被一扫而光,如水晶般澄澈透明。
“所以,现在,我要对一百年前的人类说些什么呢?”
“这是留给你的问题,记住,告诉他们,人类的未来取决于每一个人,每个微小的念头,每次不起眼的行动,都会改变历史。”随着Q的话音,他的形象渐渐远去,变得透明,原来这竟然只是个全息投影。“现在,我的使命结束了,是时候告别了……”
“Q!你要去哪里?”
W1Bo-805追上前去,却在Q的形象消失之处,在温室的土壤里,看到一块朴素的铭牌,上面刻着Q的名字和生卒日,他已经死去三年了。
巨大的震惊冲击着W1Bo-805,还有另外的一些情绪,如此复杂而细腻,作为仿生人的他从来没有体验过,是悲伤、敬畏与感动的混合物,他不知道该如何命名这种情感,也许那是人类才有的能力。
仿生人W1Bo-805坐在那本杂志前,坐在那台机器前,姿态庄重,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这世界没有他想象得好,但也没有他想象得坏。
他开始思考那个无比艰难却又事关重大的问题:
关于过去,我该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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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童薇菁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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