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余欢水》,一部只有12集的网剧,爆了。
因为它仿佛窥探了一部分中年人的生活,又预知了一部分年轻人若干年后的样子。
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被生活磨去所有锋芒和棱角,多少人会生出些感同身受来。
4月10日下午,郭京飞接受采访。
他说得很是郑重:“我接下这部戏时就告诉自己,我带着一种使命感而来,《我是余欢水》是我献给所有成年人的剧。”
余欢水何许人?
事业上,力不从心:业绩比不过自己带出道的徒弟,人缘比不上同事的左右逢源。
在家里,没啥威严:老婆早就心猿意马,只在他答应买车那天给了点好脸色,隐晦问一句“你洗了没”;儿子也认定老爸不学无术,在被批评怎么到现在还搞不懂汉语拼音aoe时,脱口而出“我爸小时候也不会”。
在友情里,更是遇人不淑:兄弟相称的老朋友一边欠着他13万的旧账,一边开画廊捧女友、混着艺术圈、出入开豪车。几次三番被忽悠到里子面子全无,被逼急了的余欢水直接找到画廊要债,结果,一众艺术圈“大佬”打量眼前这个看起来粗鄙又落魄的男人,“别怕这种无赖”,一句话,宽慰了欠债人,也给余欢水扣了顶帽子。
就连随便一个外人也能在他头上耍威风,明明是邻居带狗坐电梯不牵狗绳,任凭小狗撒尿,可被怼到无言以对的,却是无辜的余欢水。
窝囊到骨子里的男人掉进荒诞现实主义的故事里,“余欢水是给苏明成还债的”成了演员本人和观众一拍即合的梗。
但在郭京飞本人看来,调侃归调侃,《我是余欢水》毫无疑问是悲剧底色的。
穿过夸张的戏剧情境,剥开讽刺喜剧的夸张外表,“我们卸掉了嬉皮笑脸,虽然那可能是讨喜的”。
“不讨喜”的余欢水,诞生于荒诞手法,代表着中年所有不如意的合集;
戏外,这个角色映照着观剧的许多人,“生活,十之八九不尽如人意,谁都可能是生活在夹缝中的那个”。
正因为懂得生活不易,郭京飞对这个短剧里的角色极为“上心”,“塑造好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是我对演员这份职业的尊重,也是对所有观众的尊重”。
事实上,最初收到剧本,他重视却也忐忑。重视,“因为是正午阳光的戏”,已经合作到第三部的演员和制作方之间,已建立了充分信任。
忐忑,则在于表演上的难度,“我知道这种小人物特别不好演,不讨喜。而且12集都在他身上,我没有那么漂亮的脸蛋,能够支撑这12集。所以我只能想尽办法把各个环节做到非常细致,将人物塑造好”。
“这是一部荒诞现实主义的戏,导演在里面加了一点点浪漫主义的东西。”这是郭京飞对剧集气质的一句概括。
可潜台词却是极为丰富的。
现实主义,意味着剧中人与事,都能贴近观者的情感逻辑、真实的生活逻辑;
荒诞,意味着叙事手法上有讽刺、有夸张,甚至还带了点魔幻色彩;
而一点点浪漫主义则在暗示,命运给予余欢水的一定有温存,有一缕阳光。
这些理念投射在剧中,论荒诞,余欢水从被媳妇娘家人看轻的“一事无成”中年颓废男,到一夜之间成为被鲜花和掌声环绕的城市英雄,人生的起落是荒诞;
他从被查出罹患癌症,一度绝望到签下身后卖器官的承诺书,换钱最后放纵一把,到忽而被告知不过是场误诊乌龙,生活与命运磋磨的戏码也足够荒诞。
论现实主义,剧里对细节的咂摸,真是参透了人性的奥秘。
当他对生活失望到了极点,花1499元买最贵的茅台、配根老冰棍和一包花生米,意欲放纵一把,几杯下肚,宿醉不起。
镜头底下,无论是醉酒男人的丑态,抑或满室狼藉的颓废,都是创作者对生活真实状态的还原。
生活狠起来,毫不顾忌打击的节奏,一锤接着一锤。
因为与妻子婚姻亮了红灯,余欢水找了医院门口卖煎饼的大姐假扮家属,去替他接受医生“审判”。走出医院,他掏出200块算是给大姐的辛苦费,可对方嫌弃那钱“晦气”,因为他手上提着的,正是宣告他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医学影像。
一个刚得知身患重症的“病人”,一个是“钱花完了,丈夫没救回来”的煎饼摊大姐,人物的戏剧关系层层转变:小贩与顾客,路人甲与热心人,病人与“前病人妻”。每一层人物关系转变都伴随着人物心理站位的反转:余欢水从一开始处于上风,到与大姐势均力敌,最后落到劣势——被嫌弃的下行线,谁说里面没有现实生活的影子。
这就是郭京飞所说的,“人人都可能是余欢水”,人人都可能遭遇着余欢水的某一次遭遇。
“我也有余欢水的境遇,每个人都会有,毕竟生活大部分时间不是那么如人意的。比如说我现在想减肥,但我就是下不了决心,每次饿着的时候,我都觉得好委屈。可我又必须减肥,我得对得起观众,我再这样胖下去是很可怕的。”他甚至把这番话摆在了微博上自嘲,“成年人的崩溃和脂肪都是猝不及防而又悄无声息的。”
其实,余欢水的生活本不是这样的。
十年前,找准了市场,他完全有机会大展宏图。
然而,在去投资大会提案的路上发生车祸,自己摔得满脸血,好朋友丢了一条命。
从此,他的世界被改写。并终于在十年后,沦为平庸。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在郭京飞看来,余欢水的遭遇并不完全归咎于“世事无常”,谎言才是致命伤。
当创业可以再度出发,当人生可以重新启动时,“他因为一次谎言导致了无数次撒谎,然后把人生拖入了恶性循环中”。最终,“不值得的小谎言”滚雪球般引发人生无尽的荒诞,这,才是余欢水的悲剧。
比如清早起来,余欢水系着围裙做早餐,被妻子询问为何没买牛奶时,他顺口胡诌,给出一个最没有可信度的答案:超市牛奶卖光了。
难怪妻子甩来一个“我信你个鬼”的眼色。
比如,中秋前夕,公司给客户准备了月饼和红酒礼盒。他眼馋同事能“顺”两套据为己有,也想如法炮制。不料,主任压根瞧不上他,这一秒喊他“随便编两个客户名”把礼盒拿走,下一秒就跟上司汇报,此人贪了公司给客户的福利。
正当余欢水发微信告知妻子,“公司发了中秋福利,红酒和月饼”,从主管到大老板一齐现身,当场抓包。
事情还没完,好不容易用刷厕所换回了那两套礼盒,他兴冲冲赶去老丈人家赴宴。餐桌上,生生把红酒吹成“价值2000元,口感一万元”的法国高级酒庄货,不料,小舅子的儿子扫了二维码,大喊“这瓶酒78”……
一个中年男人要体面而不得的状态,一个看似不经心“小谎”引出的窘态毕露,都太过逼真。
在郭京飞看来,把生活里的难处全都和盘托出,创作的本意绝不是贩卖苦楚。相反,“我愿意和观众分享如何解决困惑,找到难题的出口”。
他把影视创作比作“为观众服务”,于片长,好的服务就是“能用12集就说清楚的故事,何必要长篇大论地折磨观众呢?”
于内容,好的服务就是希望观众能从余欢水的经历中得到些开悟,都能找到一条出路。“痛苦有时候确实存在,既然赶不走,我们就需要一种积极的态度去面对它。要有一个健康的正确的价值观,要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
演员的这番感悟并非天生,而是在时间和世间里沉淀下来的。
在上戏求学,他学到了戏剧大师焦菊隐先生的主张——“心向学”。
“要演一个人的外壳,还得演这个人的灵魂。”简单模仿某种肢体语言,是表演的浅层次。要走到人物心里,去分享角色的痛苦和快乐,才是表演的真谛。这样的表演法则,他一直没丢。在余欢水身上,正是这套法则让郭京飞演出了可怜又可恨的小人物灵魂。
不过,单有理论还不够。郭京飞自揭老底:“在上戏念书时,这类纯粹的小人物,曾是我的死角。”
那会儿,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雷佳音来上戏,老早听说有一个师哥叫郭京飞特别牛,能无实物表演拿萝卜刻人像,关键大家还能看出来他雕的是谁……陈赫跟袁弘,都拿他当偶像。
毕业时,他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剧目里演男一号,他的爱情三部曲票房收入累计高达1.6亿元,有着“话剧小王子”的美誉,也是一身艺术家脾气,整天思考着贝克特西西弗斯。
可他说,那个阶段的自己,“演不出余欢水这样纯粹的小人物”。
后来话剧一度不景气,郭京飞踏入影视圈。
演《龙门镖局》陆三金的时候,他34岁,脸上圆了点,一副被生活锤扁了的样子。
可在那部嬉笑怒骂的古装剧里,他那充满生活喜感又带着活色生香的样子,今天看来仍有几分兴味。
理论、实践、阅历,让一名演员渐渐找到了饰演朴素小人物的法门。此时,再遇上一支始终讲究创作至上的团队,无异于“神助攻”。
2017年,郭京飞第一次与正午阳光合作的《琅琊榜之风起长林》播出。他饰演剧中的濮阳缨,一个因为童年伤痛导致性格扭曲的腹黑“国师”。
郭京飞演出了角色的一体两面。
一面是正剧里属于反派的危险,惨白的脸上,一个眼神就能释放信号。
另一面则带了点谐趣,他给角色设计的兰花指等小动作,丰满了这个亦庄亦谐的人物,他自己也成了观众心里可爱的“卡粉boy”。
真正让大众觉得郭京飞的才华再也藏不住的,是苏明成,依然出自正午阳光之手。
去年,《都挺好》里的苏家老二是全体观众的公敌。
妈宝、啃老、家暴亲妹妹……明明是个浑身缺点的角色,却被演出了层次感。
他有应对无赖父亲时的狡黠。
有对着大哥申诉委屈时的情真意切。
更有在苏明玉情绪压迫下的羞耻与愤怒的交织。
这些让人过目难忘的名场面,都是演员依靠举重若轻的表演,把生活里那些沉重艰涩不可言说的段落,拆解成了荒诞滑稽的幽默感与无可奈何感,没那么苦大仇深,也不拿腔拿调,反而更接近生活。
这一回,郭京飞第三次加盟正午阳光的戏,他已经把这支团队视作自己的“第二个家”。
这个大家庭给了他极度的安全感、作为演员在创作中的安全感,“可以激起一个演员所有的创作欲,跟正午阳光合作,我只要安心创作,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因此,“演技大赏”在《我是余欢水》里同样有迹可循。
作为一个在软弱里越陷越深的人,一朝任性,买了瓶一千多的酒。
在情绪消退,清醒之后,还是忍不住把杯里剩的那丁点儿,倒回瓶里。
眼看倒不进瓶中,干脆一饮而尽。
宁愿吐了,也比浪费强。
更让人叫绝的,是一次“地砖摔”。
拿着胰腺癌晚期的诊断离开医院,不知不觉走到儿子校门口,眼看老婆牵着放学的孩子就要拐过街角,心里想赶上母子俩,腿上却绵软无力,一步腿软,身体就直直地砸了下去,脸还擦着地弹了几下,看着都疼。
不少网友直呼,这一下摔倒,可以“秒杀”许多演员。
可拆解精确表演的背后,郭京飞说,“电视剧绝不是一个人的事儿,而是一个团队的”。
他先是揭开“真摔”的真相,那是导演组在反光板上铺了块绿幕,再靠后期巧手做出来的效果。这样既不至于让演员受伤,也能以假乱真。“有必要澄清一下,我害怕其他同行、或者有些年轻演员效仿。另外,我也不喜欢演员用这种自虐的方式去讨好观众。”
与此同时,郭京飞也毫不讳言,这场摔跤的戏份完全是一个敬业剧组的注脚。他说:“当时我和导演提出,这一跤一定要摔得够狠,要摔到大家心里去。”在细节上这样苛刻,不是所有剧组都能做到的,“可这个团队不一样,大家会想尽办法追求最好的效果。”几番尝试,甚至导演组跟着郭京飞一起轮流“试摔”,终于琢磨出了这个可以用低成本取代国外高价制作的“假地”。
“看来我们花的时间和动的脑子,还是值得的。”
怎样一部剧才能让演员由衷感慨“值得”?
目前为止豆瓣8.5分的《我是余欢水》给出了部分答案。
它的剧本,带着悲剧打底、喜剧作表的高级感;它的制作,是贯穿了全流程、全人员的兢兢业业。就像郭京飞所说:“对于观众最好的回馈不是取悦,而是真挚。我们的创作,从镜头到表演风格上,态度就是真挚真挚再真挚,不玩儿闹。”
作者:王彦
编辑:张祯希
责任编辑:宣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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