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盆羊肉、不良人,还有《韩熙载夜宴图》同款叉手礼…《长安十二时辰》中美工道具对世俗风情的高度还原,引发了一波“唐文化”的小高潮。
“尚武”的男性中心英雄观
唐传奇中,侠文化已有比较成熟的表达。李白有诗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武侠技艺的超群与魔幻,给唐传奇小说的侠义作了生动而唯美的渲染。从另外一面来看,唐代是一个胡风盛行的时代。整个时代都不拒绝中亚文化的流行,对汉文化是相当自信的。因此,唐传奇中外来文化因子也有诸多表现。
裴铏《传奇》中《昆仑奴》,就讲述了一个黑人奴仆成人之美的侠义行为。如今学界普遍认为,昆仑奴是从今天的东南亚,如斯里兰卡等国来到中原的,他们皮肤黝黑,在现今出土的唐人墓中也发现了黑人陶俑。小说中,昆仑奴磨勒在众人围捕中“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颇具浪漫主义色彩。
但是,唐传奇中的侠义精神却并非“性之所至,见义勇为,拔刀相助”那么简单。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尚君介绍说,在唐代许尧佐所撰《柳氏传》(又名《章台柳》)中,侠义行为有着非常独特的表现。男主人韩翊(即韩翃)是唐代很有名的诗人,他还未成名之前,住在富而爱才的李先生家隔壁。李先生家中有很多姬妾,其中一位姓柳的女子爱上了英俊潇洒的韩翊,经常隔着门偷看他。李先生发现后,并没有因为嫉妒而惩罚两人。他把韩翊叫到家中,“我家中的柳氏对你心生爱慕,我看你们郎才女貌,很是般配,我就把柳氏送给你了。”这在唐代也是一种侠义的行为,尤其是权势人物的成人之美。据《本事诗》,陈太子舍人徐德言能与其妻乐昌公主“破镜重圆”,其前提就是因为隋末权臣杨素的悲悯之心。
还有一种令当代女性无法容忍的行为也表达了唐人男性中心的“侠义”观。
马是和英雄的行为相联系的,尚武是英雄必须具备的特质。所以,“爱妾换马”也是侠义之一种,唐代甚至蔚然成风。
李太白在其《襄阳歌》曰:“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可见其对美女换马心生羡慕。“休怜柳叶双眉翠,却爱桃花两耳红”,诗人张祜也有以妾换马的经历。因与宦海无缘,张祜抱恨离开长安后身无分文,不得已以随行小妾换了一匹坐骑,便作了这首《爱妾换马》诗,英雄落寞的情怀荡然纸间。
直面“欲望”的人生美梦
夜深,眼看无处投宿。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座豪宅。敲门进入,里面有一个、甚至好几个美女热情相迎。于是和这些佳人围坐在一起谈笑聊天,喝酒赋诗……美妙的夜晚过后,早晨醒来,什么都没有了……这是唐人经常会做的一个“美梦”。
张鷟所著《游仙窟》描写的,是作者夜宿大宅与风情女子艳遇的想象。这是将唐初文人放荡、轻佻的狎妓生活,第一次写入传奇小说。此后,虚构艳遇在唐传奇中屡见不鲜。所谓“仙”常指“女冠”,其实就是妓女。故事中,男女三人相互用诗歌酬答调情,那些诗歌都是提示、咏叹恋情和暗示性爱的话语。用诗歌来调情,表达自己的欲念,是唐代社会的真实反映。这本《游仙窟》甚至深深影响了日本文化。据《旧唐书》云,日本“每遣使入朝,必出重金购其文”,然而《游仙窟》在中国已经失传。
又比如《周秦行纪》写的也是迷途的奇遇故事。篇中以唐穆宗、唐文宗时宰相牛僧孺的自述口吻,说他在德宗贞元间举进士落第,经洛阳,过鸣皋山时,因暮色苍茫而迷路,突然被异香吸引,夜入汉文帝母薄太后庙。薄太后招来了包括戚夫人﹑王昭君﹑潘妃﹑杨贵妃在内的前朝及当朝帝王貌美嫔妃,与之宴乐赋诗。第二天早晨,牛僧孺告辞离去,回望见“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
“诗鬼”李贺与“诗仙”李白可谓唐代鼎盛时期众多欲望的集合体。李贺写《梦天》,“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其中就包括了长生永恒,男女情欲等各方面的梦想。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等大量诗句,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欲望宣之于口:富贵的、财富的、情爱的、功名的、入世的,包括为皇帝治理国家的欲望,成为英雄的欲望。
唐代女子并不真正“开放”
“唐代社会是一个士族社会,讲究门第阶级。人是分为‘士族’和‘非士族’的。唐传奇所描写的大多数是这些非士族阶层的民间女子及她们人生的悲欢离合。尤其是当她们与士族男子相爱后,就要开始经历种种磨难。”陈尚君说。许多人以为,中国唐代是一个开放的时代,女性地位比起其他封建朝代都要高些,可能言过其实。
唐人小说中的情爱,多数是在婚姻之外。唐代诗人崔护一首“人面桃花”脍炙人口,唐笔记小说集《本事诗》中记有崔护的这段“美丽邂逅”——年轻进士在山中偶遇一个可爱女孩。分别后,女孩日夜茶饭不思、一朝殒殁,崔护大感悲慠,竟将此女唤起,由死而生。小说固然有超脱人力的幻想与美好,但在现实中,崔护虽深爱这个女子,却只能将其纳为妾,这一笔在小说中被隐去。
当民间女子与士族男子相爱之后,不得不审视双方的地位差异。白行简《李娃传》中,妓女李娃帮助荥阳生取得了功名后,毅然决然地表示要与他分手,希望荥阳生另配高门女子。元稹的《莺莺传》,讲述了张生与相国家小姐崔莺莺相恋,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作者在《崔莺莺》传中借张生之口“自我开脱”:“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女子是天生尤物,一个男子因好色而断绝自己的前途是不值得的。爱情,对有“事业心”的男子而言要适时剥离,决不可陷得太深。
中唐以后,社会风气发生了变化,这一点在唐传奇中也有如实的表现。妓女李娃与荥阳生虽曾在爱情与身份之间两难,但最终荥阳生功成名就之后,执意娶李娃为妻,李娃终于修成正果。真实世界里,唐代诗人杜牧的祖父杜佑位居“宰相”,是当时一位重要的政治人物。他不顾家人与社会舆论的反对,坚持将一位妾室扶为正妻,并且在其死后亲手为她作墓志铭。安史之乱后,唐代的士人阶层开始有了松动,社会结构发生变化,不少将军通过获得军功进入政治中心。原本绝不可能成为正妻的这些草根女子,开始有了新的人生可能。
作者:童薇菁
制作:童薇菁
责任编辑:邢晓芳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