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空难”的外星飞船坠落到中国某游乐城,落魄的耍猴人耿浩(黄渤 饰)将外星人误认为是“刚果猴”,开始用巴甫洛夫的原理来训练他。与此同时,西方某大国派出特工团队,全球搜索外星人。外星人一度胜券在握,却被梦想发大财的好兄弟大飞(沈腾 饰)泡成药酒,由此打开星际和解之门……
如果一定要在今年“贺岁档”中评出最佳的话,我愿把票投给这部《疯狂的外星人》,因为它突破了“贺岁档”的惯常模式,即“鸡血情节+笑料”的组合。
一般来说,“贺岁档”不太适宜严肃主题,影片多围绕煽情、励志、青春等做文章,极尽曲折与搞笑后,以大团圆收尾,积久而成套路。当大家都挤在同一套路上比拼时,遂使细节日趋精致,情节“合理性”日趋强化,成为难以打破的凝局。
《疯狂的外星人》则采取了彻底的解构策略:片中外星人自负智商更高,却屡屡栽在“低等生物”(地球人)手中;西方大国的特工专业度极高,却一再被当成猴耍;耿浩不乏世俗智慧,可在现实中,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loser(失败者)……片中角色来自不同背景、不同阶层,谁也无法理解对方,但他们都坚信:自己才是最正确的。
最终,大家只好在最低端的生物层面上达成共识——“一切都在酒里了”。一番高大上之后,真正一统江湖,却是巴甫洛夫。
片中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正面角色”,外星人的到来犹如投进日常生活的一块石头,激起涟漪,又很快消失。反情节、反人物、反“鸡血”、反逻辑……《疯狂的外星人》呈现了一个与“贺岁档”相反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可笑不是制造出来的,而是来自生活本身。
《疯狂的外星人》究竟要告诉观众什么?从某种意义上看,它是一堂“荒诞”课。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荒诞”与生活中的“荒诞”含义不同。生活中的“荒诞”指虚伪不可信,是要全力避免的东西。而美学意义上的“荒诞”则来自拉丁语Surdus,引申为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或人与环境间的根本失调。将Surdus译成“荒诞”,应属诸多误译中的一例。
“荒诞”是现代艺术的重要表现手段,被广泛应用在荒诞派戏剧、存在主义文学、黑色幽默小说、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孔乙己、狂人等,皆有“荒诞”色彩。
“荒诞”的产生,源于对浪漫主义的反思。曾几何时,受科技迅猛发展的蛊惑,人类一度沉入浪漫主义的集体幻觉中,以为只要严守科学原则,我们就可以决定未来、主宰命运。可结果却是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以及核武器、环境污染等巨大威胁。
事实证明,科学不只是工具,我们在掌控它的同时,它也在掌控着我们。科学所揭示的并非世界的全部,在合理性之外,还有一片辽阔的“荒诞”。
其实,现实中有多少人的生活完全合理呢?“荒诞”一直如影随形,并不陌生——努力未必成功,真爱并不必然带来幸福家庭,绝大多数人忘掉实现儿时的梦想,所谓“进步”,常常只是原地跳动……人生并没有按照发生、发展、高潮、结尾的线性方式书写,我们都在多线索中生存,真正在左右我们的是偶然,只是我们常将它称为命运。
“荒诞”并不是随手便可摘除的赘疣,它很可能内置在我们的生活中。只是因为现代人的生存环境已被科学反复改造——一按电钮,灯就会亮,一扭开关,自来水就会流出。从没有哪个时代,“动作”与“结果”之间关联度如此之强,以至按电钮时灯没有亮,反而成了低概率事件,反而会让我们觉得不正常。
这是一个巨大的规训所,将人们困在“合理性”中,忽略了“荒诞”的存在。可问题在于:不懂得“荒诞”,我们就会不自觉地将物理世界的规则套用到人类社会中,用简单的方式去面对复杂问题,最终在激烈冲突中,一次次失去方向,甚至走向集体灾难。
从这个意义上说,认识“荒诞”,接受“荒诞”,直面“荒诞”,应成为现代人教养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理解“荒诞”并非易事,它往往被观众误解为搞笑、作怪,由此产生疑问:为什么情节缺乏合理性?
其实,《疯狂的外星人》恰恰是反“情节合理性”的,毕竟生活不是故事,更无法切分为一个个情节。所谓 “必然性”“人物性格逻辑”等,只能建立在斧凿的前提下。这就遮蔽了偶然——如果外星人不是偶然拒绝说出自己的姓名,不是偶然被卫星击中,不是偶然降落在中国,不是偶然落在耍猴者耿浩的手中,不是偶然将耿浩的猴子砸伤,不是偶然长得像猴子,则故事根本不会发生。正是这些偶然的重叠,才给人以真实感。
面对外星人,片中每个人都依照自己的逻辑来理解:耍猴的人看到了猴子,大飞看到了商机,西方大国特工看到了历史机遇,猴子看到了翻身的希望。大家一边在努力扮演自己的角色,一边却又无法挣脱原有身份的塑造,由此带来角色与身份的错位,而这,才是《疯狂的外星人》真正的笑点所在。
当猴子反复在外星人与香蕉之间进行两难选择时,反衬出每一个现代人的焦虑,最终,猴性战胜了神性,在巴甫洛夫的神力下,一切复归原状。
哪个现代人一生中没出现过许多此诱惑?谁不曾在诱惑面前,长夜徘徊、踌躇难定?可不论怎样选择,谁都没能脱离窠臼,依然一边耍猴、一边被耍,耍本身才是永恒。
《疯狂的外星人》不因爱、和平、永恒之类而结束,真正产生作用的反而是酒精。因长时间被泡在酒中,外星人喝“断片”了,他得意洋洋地带着酒离开地球,并向“低等生物”(地球人)透露了自己的姓名,其实他的姓名毫无意义。
在高度碎片化的现代生活中,结局与发生同样偶然,逻辑并未发挥力量,解决方案往往由误解堆积而成。最终,《疯狂的外星人》选择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尾:西方大国的特工们认为找到了战胜外星人的秘密武器——耍猴用的铜锣,特工们带着它杀向丛林,去战胜新的威胁。
无论遭遇多少挫折与戏弄,人性愚蠢如故。这就是“荒诞”的力量:当我们信心满满地抛出“决定”“我们”“必然”“一定”之类大词时,别忘了,我们怀抱的,可能只是一面耍猴的铜锣。
作者:唐山(文艺评论人)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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