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一部科幻电影《流浪地球》的上映将中国电影带出一个新格局,这一点不是假定的和理论的意义上的,这是一个成为现实的事件,这部电影证明了中国电影已经踏上了征程。
任何一种征程的方向在经验主义的意义上被广泛接受,一定是来自成功的荣耀,试图冲破中国电影的制作规模的格局以及表述使命的格局,则远远早于这个成功荣耀的来临。
中国电影要用重工业化的电影制作技术来表达承载人类命运格局的故事,以此回应中国人对于世界的关系的新的需求,在这个需求中去面对我们的人际伦理困境。
电影《流浪地球》在格局上的跳跃成长,来自原著小说作者刘慈欣的想象力格局,也来自导演、以及主创、以及背后的投资人的专业标准和坚韧。
想象力格局召唤电影制作和创作领域的专业的抱负和激情,电影制作和创作领域的专业的抱负和激情支撑想象力格局成为现实。这一根本提升中国电影格局的实践模式在这一部标志性电影的成功之后,将是中国电影最大的收获。
《流浪地球》的整个观影过程中可以看出"故事"不断修正的痕迹,以及电影领域内的创作者对于恢弘的设定的落实能力也依然显出落差,但这些痕迹和落差对于中国电影同行而言已经是宝贵的财富,并且证明这是中国电影的一个新的起点。
《流浪地球》的成功的想象力格局几乎全部的基因归功于刘慈欣,刘慈欣倔强地将一种崇高和悲壮赋予人类这个渺小的族群,赋予一种看似“末世”氛围,但是在精神内核绝对拒绝用“世界末世”这个主题来应对“人类的原罪和自我救赎”这个西方主题。
刘慈欣的“末世”其实只不过是一次“灾难”甚至只不过是一次“大逃荒”,在最黑暗里诞生的悲壮和崇高构建了一种和前面的“原罪”文化完全相反的精神诉求。简言之,对于刘慈欣而言人类在最困境的时候,恰恰是最悲壮的又最浪漫的一次迁徙与开拓。
《流浪地球》的电影文本,全然保留了刘慈欣的宏阔的悲壮与英雄主义,也抑制了刘慈欣小说里的反普世价值的黑暗。电影以简单的情感性去求去抑制绝对理性,其实有着某种反刘慈欣意味。在刘慈欣的文本中总有一种可以以崇高而毁灭个体的权力,这种权力被神圣理性化了。
但是,无论如何这部电影简单有效地获得了剧场的合理性。整个电影因为这种刘慈欣的主题将表述的“起点”提高到一个高度,这个高度一下子超越绝大多数的科幻类型片的“俗套”,构成了一个表达最重要的灵魂。《流浪地球》在这个意义上拥有了一个壮阔的舞台。
对于中国电影创作界,必须以谦卑的姿态汲取中国文化生产中最具有世界意义的精神营养,在获得“跨界”的灵魂的指引之后,我们才要感谢这次表达是中国电影“重工业”强行突破的行业努力终于击破了临界点。
“重工业电影”这个并不严谨的术语,在电影领域主要指资本密集和技术密集的“奇观电影”,也就是一般所谓的“特效大片”的制作。
1990年代后期开始,电影作为市场化的大众娱乐生产,不断蓄积着销售市场规模放大的支撑,这个销售规模的放大为中国电影的制作规模放大提供了最根本的前提。在前几年中国电影热钱泡沫化相对严重的时期,这种泡沫化无论如何也支撑了一种“豪情”和“激进”,让一些非常经验缺乏的中国电影创作人获得了难得的战略突破的能量支撑,这种能量在专业和坚韧的基因支撑下,用成功、也用失败的实践蓄积着能量,最终迎来全新类型和全新技术标准的“里程碑式的”突破。
回到《流浪地球》的文本构建的内部,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内在的构成痕迹,这些痕迹非常暧昧的一方面解决了中国科幻表达的困境,一方面又留下中国科幻表达的未来方向。
《流浪地球》选择了“亲情”,选择父子关系,选择了回家这个主题,这是一个“正确”的方向,也是绝大多数中国电影人非常安全的一个抉择。
这个抉择并不具有“新”的意涵,在这个情感主题的选择上,作品的父子关系也并没有构建出完整的表述曲线,在中间的一个大段落里几乎是缺失的。中间段落其实写了爷爷的牺牲,以及儿子和一群救援队的故事,也就是第二幕的整个建制是不是暗示出这个故事的最初风貌,最初的切入方式和人物色彩的设定?按照我的推测,这个故事在制作过程中,父亲这条线索有着强烈的修正意味,原本这个线索的设计使得太空站和地面救援的平行叙事展开,但是“修正”的结果导致核心主线和真正的互动性的残缺。
电影呈现出诡异的核心主线表达和群戏策略的内在对抗的状况。另外,父子冲突的起点——父亲放弃母亲的抉择被儿子误解这个设定也是一个非常俗套的“硬设定”,而且欠缺有魅力的细节支撑这个“心理创伤”,这使得这部电影的感染力在情感上其实是不足的。
但是,电影在刘慈欣的悲壮主题下,遮掩了这个修补过程带出的单薄和叙事结构上的欠缺。这种问题也让第二幕的地面救援过程的表达失焦于群戏方式,以至于上海段落的表达从剧作的戏剧使命到分镜的危机与人物关系的层次感都存在着明显的遗憾。举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这部电影要靠突然出现的李一一这个人物,将故事推动至最终大结局,完成父子情感的闭环书写和最终戏剧高潮的展现。
《流浪地球》另一个非常有趣的观影感受就是从宏达的刘慈欣背景转向地下城叙事的戏剧桥段的时刻,郭帆导演的青春故事的惯性强行切入了这个宏达主题,人物设定和人物关系的构建方式带着强烈的青春校园剧式的倾向。这个倾向一方面使得人物的细节和宏达主题之间的巨大落差,人物的强度和主题的强度有着明显的错配,和那些科幻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相比,这部电影仿佛是一个硬核科幻的外壳舞台上演出着B级制作的青春故事。
这其实说明了并不是演员表演的不够科幻硬度,而是角色设定上的一定的错配。
但是这种抉择的另外一个微妙的“益处”是这种中国电影观众相对陌生的危机情境里有着非常熟悉的人物的基因。不管怎样,这给中国电影留下了一个可以继续前进的使命,就是刘慈欣将中国电影表达的主题提升到了一个世界级的水准,那么中国电影是不是可以塑造出真正承载人类使命主题的人物?只有写出了这个强度的人物,中国电影塑造的人物才真正摆脱了“在地”的局限,才能成为能够匹配“人类命运”的人类的角色。这一点不仅体现在“儿子”这个角色的塑造上,更体现在真正具有科幻人物人设的父亲以及李一一这种特定职业背景的人物塑造上。
这部电影的科学逻辑对于一个通俗类型而言,我个人已经认为足够——最重要的判断是观众是不是被戏剧卷入,被一个新的世界卷入,而不是逻辑上的理性认同。在中国电影的坐标系上,《流浪地球》已经完成了一次跨越性的成长。这次跨越性的成长提供了中国电影整个行业的成熟感和力量感,这次跨越性的成长留下的遗憾,也恰恰证明了中国电影拥有了一次新的起点,以及这个新的起点后面的更加壮阔的前行空间。
作者:杜庆春
编辑:柳青
责任编辑:柳青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