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部预售即破亿元的文艺片”,仅此一条,《地球最后的夜晚》就足够在中国电影市场形成话题。
更何况,这部号召大家具有仪式感地“一吻跨年”的影片,在它正式上映的两天之内,已真真切切了劈开了热爱与痛骂的阵营。
12月31日上映首日、或确切说预售的强势,使得该片一出手就拿下2.64亿元票房;
次日即1月1日,大盘2.37亿元的情况下,《地球最后的夜晚》只有约1100万元票房,可谓断崖式下跌。
豆瓣、猫眼、淘票票等不同平台的评分,虽绝对值不同,一路下滑的趋势却是一致的。
于是,毕赣的第二部长片作品引发了2019年中国电影市场的第一个话题:汤唯和黄觉演绎的“跨年一吻”——这场现象级营销和毕赣在片中毕其功于一役的史诗级长镜头,谁赢了?
一切得从毕赣的上一部电影讲起。
婚庆摄影师出身的毕赣很年轻,1989年生人,几部短片后,他于2015年拿出长片处女作《路边野餐》。经欧洲等地电影节积攒名气,该片在国内影人圈有了可观的人缘。2016年《路边野餐》公映,虽票房不过646万元,但相较于100万元的成本以及新锐导演在小众圈子里的良好口碑,足够赢家。
果然,不久后毕赣寻找到了更好的资源,也因此能在新作里补全技术的缺憾,甚至请来汤唯、黄觉、张艾嘉等明星演员加盟。
2018年戛纳电影节,《地球最后的夜晚》入围“一种关注”单元。口碑比较两极,影评人们盛赞“载入史册的3D长镜头”,但国外记者也有人中途退场,《好莱坞报道》那句“叙事上杂乱无章,技术上又绝对迷人”更是流传开来。
导演承认,他在戛纳送片时很仓促,会在国内上映前对影片做重剪辑。至此,这些来龙去脉,虽在业界津津乐道,但话题对于海海的广大中国电影观众群体,仍是盲区。
事情临近年末时有了转变。抖音等短视频平台上,“一吻跨年”的广告刷了屏。在12月31日带爱人去看《地球最后的夜晚》,“仪式感”让这部电影成了网红。
影院经理们心领神会,排出多场21点40分开始的场次,因为“营销指南”这样说:140分钟的影片结束,汤唯与黄觉接吻,字幕滚动,观众与身边的爱人拥吻在潮湿、暧昧、性感的银幕下,等着年历从2018翻滚成2019——何其浪漫!
事实上,为将仪式感做到极致,影片不走12月29日周五上映的寻常路,宁可牺牲两天票房,也要在2018年最后一天成为名副其实的仪式感首选。
以一天2.64亿元票房论,这波操作堪称营销范例。但对于一部先锋派、意识流的作品来说,放下身段来做营销虽非坏事,但被营销效果反噬却也值得警醒。
看看各大评分网站的差评内容便知,当大范围的“看不懂”“看睡了”覆盖影评,背后其实是该片通往大众的真相——本属小众欢愉的文艺片最终成为大众的狂欢,凭的不是电影本身,而是附加的仪式感。
回归电影本身,以黄觉饰演的罗紘武戴上3D眼镜为界,《地球最后的夜晚》一分为二。
前半段讲的是父亲过世,罗紘武回到故乡凯里。
家乡物是人非,但仍时时逼迫他想起12年前被杀的好友白猫和神秘消失的情人万绮雯。
罗紘武去拜访白猫的母亲(张艾嘉饰),在她古老的理发店里,聊了很多旧事。
而在父亲的遗物里,他发现了一张老照片,他相信,这属于早就不知所踪的母亲。往事不断浮沉,罗紘武踏上寻找的旅途。
影片后半段整整一小时,观众需要跟着罗紘武一起戴上3D眼镜,跟着他迷路,误入一座老房子,赢了一场兵乓球,遇到台球店老板凯珍。随后,各种掺杂了晃动与现实、情人和母亲的画面扑面而来,如梦之梦。
两部分显见的区别在于前半段2D画面,后半段3D一镜到底。
两者间显见的联系是演员,汤唯饰演了前半段的万绮雯和后半段的凯珍,张艾嘉饰演了前半段小白猫的母亲和后半段的红发女子。
但更多时候,作为一场盛大的潜意识之梦,《地球最后的夜晚》搅浑了常规叙事里梦境与现实、过去与现在、此地和彼地的分野。与其说它在讲故事,不如看成那是一种情绪的流动、对潜意识的猎捕。
懂毕赣的人,能寻出导演埋伏的线索,并自行拼贴出互相映射、互为因果的逻辑,把观看演变为理性和感性、意识与潜意识的心理游戏。
比如有人厘清了所有与色彩相关的内容。
罗紘武根据换一本绿皮书去寻找万绮雯,这本书是万绮雯从一对情人的房间里偷出来的。书里有一个爱情故事,只要念出扉页上的咒语,爱人的房子就会旋转起来。
12年前,万绮雯穿着墨绿色的长裙。
在那场露天演出里,有人唱《墨绿的夜》。
12年后,小白猫的母亲问罗紘武,“你妈妈染发会染什么颜色?”,他回答,“红色”。
梦境里,张艾嘉就染着一头红发。
梦境里,凯珍穿一件红色的皮夹克。
墨绿是蛇蝎美人的颜色,是心机的颜色。红色是天真少女的颜色,是属于爱情的颜色。
但对于习惯线性叙事、或对于清晰故事有要求的许多观众而言,隐藏在片中的情绪链接、梦境与现实的不予切割,便有些冒犯了。
其实,毕赣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他的作者性,而作者性是对流水线产业模式永恒的叛逆。
《地球最后的夜晚》不仅是试图打破文艺片与商业片营销手段的界限,从根本上说,它是在试图兼容作者性与流水线的产业模式,是想兼容电影的私人性与公共性。不是壮举,倒更带着几分匹夫之勇。
值得玩味的是,影片有两个英文名称,也恰好影射着作者性与产业性。
其一是“roadside picnic”,意为路边野餐。据说毕赣在创作前作时找不到合适片名,干脆征用自己计划内的第二部影片名“路边野餐”。而这次《地球最后的夜晚》,该片名原本应是他第三部作品的名字。
另一个英文名是“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那是毕赣对尤金·奥尼尔作品的致敬。获得过诺奖的自传体剧本,在其第二幕最后,穷困潦倒的剧作家尤金·奥尼尔借主角父亲之口说了句创作者的独白:兜里没钱可唱不起戏来。
作者:王彦
编辑:王彦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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