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180年前,摄影术发明了,当时不少人忧心忡忡“绘画这门艺术会不会消失”?后来,电影诞生后,“电影将取代摄影”甚嚣尘上,技术升级与艺术样式此消彼长的话题再次掀起波澜。电影的出现对于摄影究竟意味着什么?摄影与电影真的是一对相爱相杀的“欢喜冤家”吗?
“当代学术棱镜译丛”新近引进出版的英国评论家戴维·卡帕尼著作《摄影与电影》,以希区柯克知名电影《后窗》的一张宣传剧照为起点,结合卢米埃兄弟、安东尼奥尼、戈达尔、诺兰、安迪·沃霍尔等导演与布尔津、沃克、沃尔、雪曼等摄影艺术家的作品,从时间性、叙事、先锋艺术等角度,挖掘了近一个多世纪以来摄影与电影两者间互为启发、不可分割的关系图谱。
书中所做的解读与剖白,既探讨电影在审美、智识、技术上的影响力,也审视运动图像对照片社会功能的影响。日前,摄影评论家、策展人顾铮教授,纪录片导演黎小锋教授,文艺评论家汤惟杰,《摄影与电影》一书中译者陈畅,在西西弗书店与读者分享对摄影与电影的人文思考。在学者看来,与其“纠结”于电影和摄影哪个更“强势”,不如换个思路探讨电影如何帮助或改变静态摄影,艺术家们又是如何借助两种手段,去拓宽彼此的广度和深度。
完美融合了这两种艺术样式的,业界有一个公认的范本——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这部电影的书精髓,既属于电影,又属于摄影。《后窗》形象发掘出了藏在每个人心中喜欢去偷窥别人的心理,制造出极大的恐怖和悬疑气氛。《后窗》之名蕴含了某种深刻的意义——窗虽然闭着,打开后窗,将会见到另一个被我们所忽视的世界。
《后窗》中,一名摄影记者因摔断了腿而被困在公寓,只有女朋友和一桩谋杀案在陪着他。剧照画面中,手举相机、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由演员詹姆斯·斯图尔特扮演纽约摄影记者L.B.杰夫里斯,他为《生活》《看客》等娱乐与新闻并重的杂志撰稿。这些杂志里,除了图文并茂的新闻报道,还有一些电影的宣传广告、图片和预告。
电影剧照里,大画幅照相机提供了足够的清晰度,同时,所有精心设计的人物和场景细节构成一个整体,供观众从中捕捉隐含的叙事。而新闻摄影选择的是另外一条路:它抓拍照片,而不是创作照片,依靠的是速度、轻便及简洁的表达。
拍摄电影剧照时,根据需要,镜头前事物的运动会被重构,而新闻摄影往往是利用快门的速度去定格运动。它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来保证细节并掌控时间。不仅如此,它们还都努力“在照片中留白”。
剧照中的女人是演员格蕾丝·凯利饰演的莉萨·弗里蒙特,她为一家时尚杂志工作。这对情侣正专注地搜寻谋杀案的相关证据,可他们并没有朝着庭院望去,那里才是谋杀实际发生的地点,因为如果朝着庭院望去,他们就只能背对着观众了。所以,方便起见,他们面朝画面的右方,而观众也可以同时看到庭院和窗户后面形形色色的电影人物——新婚夫妇,孤独的未婚女人,舞蹈演员,艺术家,音乐家,以及凶手。
书中指出,电影的时间被压缩,所有人一齐出现在我们眼前,像是画廊的展品。我们虽然没法一眼就将他们尽收眼底,但可以根据自己的节奏慢慢品嚼。画面中的摄影记者在苦苦搜寻的也许只是一个瞬间,但我们在另一种照片和另一种时间状态中看到的是完整的故事情节,与剧画摄影很接近。
电影中的影像不仅是《后窗》的一个场景,更是对整部电影一个完整的再现。可以说,《后窗》的剧本叙事和拍摄手法不仅融合了电影和摄影的要素,还借鉴了绘画与戏剧的特点,并将其很好地结合在一起。
<<<<书摘节选
1895年7月11日,法国摄影行业协会的成员聚集在里昂。彼时,摄影已存在60年之久,而电影仍是一项新的发明。路易·卢米埃和奥古斯特·卢米埃才刚为他们的电影放映机——世界上第一部电影摄影机和第一个投影系统——申请到专利。路易在家族摄影企业工作,所以由他在里昂进行展示。
协会安排摄影家们乘船去诺伊维尔索恩河畔游览,而路易则负责支起他的摄影机记录他们的旅程。他拍摄了他们走下狭窄的舷门、踏上码头的画面。在卢米埃兄弟拍摄的影片中,好几部的内容都是人们排着队走过摄影机,其中之一是一名工人离开工厂,而这段影像也是史上第一部公开放映的影片。不断变化着的各色人等,在一个固定的画面中经过,这可是最理想的题材,它以极简的方式尽述照片在运动中的状态。
摄影家们之前听说过电影放映机,也都期待能一探究竟。在这个一分钟都不到的影片中,有人忸怩地笑着走过,有人挥舞着帽子。还有一个人,神情更加严肃,他在胸前抓着一台大号干片照相机,在经过摄像头时,放慢脚步,对着路易和摄影机拍了一张快照,接着返回了前进的人群。他拍摄的快照的下落不得而知,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按下快门。
也许,真正重要的只是对这一动作的拍摄,因为这一镜头首次记录下了普通静态摄影师“正在工作”的情形。路易并没有虚张声势。第二天,胶卷显影后,他便为摄影家们放映了影片。实际上,他们是首批目睹这段影片的人。
“当代学术棱镜译丛”《摄影与电影》
[英]戴维·卡帕尼 著 陈畅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他们对于所见的一切会有什么想法呢?电影放映机于他们而言是似曾相识,令人欣喜,还是截然不同?它会对摄影产生怎样的影响?它会用于何种目的?会构成竞争吗?它只是一种新奇玩意儿,还是将传之久远?还有,路易被拍照的同时摄影家也被摄像,这又意味着什么?这一幕虽然不过几秒,却留下了一个难解之谜。它到底是在友好地肯定摄影家和电影拍摄者本质上是相同的,还是在实际展现两者之间深刻的区别?电影是在承认得益于摄影还是正和它划清界限?
一定有很多人都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些问题。摄影家们被拍摄时无论有怎样的好奇或不安,当观看自己遭遇的这段经历被实时回放,一定会感到更加的好奇和不安。
当然,我们尽可以往前追溯前人对运动中的图像的种种描绘,从铁路旅行、光学玩具、剧场、全景画以及叙事绘画所带来的感知革命,一直到柏拉图笔下的洞穴里摇曳于洞壁上的影子,但我们无法找到一个具体的源头。
卢米埃兄弟的影片在此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起点。它不仅是摄影与电影的首次会面,还似乎是一场以电影为主导的交锋。
当电影理论家克里斯蒂安·麦茨试着梳理摄影与电影的基本关系时,他注意到两者虽在技术层面上相似,但与时间、构图及物性的关系不同。对麦茨来说,照片与过去是分不开的,但影片在我们眼前,似乎总是以现在时展开。
电影是一种虚拟的、非物质的放映过程,而照片则是一幅既定的图像、一个既定的物体。因此,照片能够成为一种恋物,替代那不在场的主体或已消逝的瞬间,而相比之下,电影丰满的情节展开调动着观众的欲望,在结构上更接近偷窥。电影在本质上并不是叙事的或流行的,摄影也不是天生就属于家庭或一定就是快照。
文汇记者: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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