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头号玩家》票房大卖时,另一位导演的新作却寥人问津。尽管前作《心迷宫》一鸣惊人,自己则被华语影迷寄予厚望,但忻钰坤的电影长片《暴裂无声》上映一周,票房只有不到四千万。要知道,为了支持这部电影,院线一度给了10+的排片,可是即便如此,买账的观众依然很少,当《头号玩家》的场次人满为患,《暴裂无声》的场次却“几人包场”,显然,观众用实际行动说明——《暴裂无声》并不受欢迎。
问题出在哪里?这部在豆瓣评分很高的电影,虽不如《心迷宫》惊艳,但足够扎实,它的人物、剧本、画面、摄像、音效等,完成度在国内更属难得。忻钰坤延续了自己的黑色风格,专注讲一个批判现实的故事,可为什么,面对这样一部佳作,观众却反应冷淡?
这恐怕是因为大部分观众去电影院只想图一乐、求个消遣,这部电影却是烧脑又烧心,两个小时的冷峻和无奈,有着科恩兄弟式的粗粝生猛。他们为底层父亲着急,为失踪的孩子揪心,他们明知道这是个悲剧,却要一步步陷进去,直到山峰碎裂,漫长的煎熬后,也没有给出一个圆满结局。
《暴裂无声》的故事,并不复杂,忻钰坤担心观众不明白,特地在结尾解谜,当然,不是如侦探电影般,有一个明白人滔滔不绝地说出真相,而是通过一位目击现场的孩子的粉笔画,让观众恍然大悟。
这部电影高明的不在于凶杀案本身,而是它讲述凶杀案的方式。主角是一位无法说话的父亲,因为儿子在放羊过程中消失,他开启了一段寻子之旅。与此同时,煤矿大老板昌万年贪图利益,私自采矿,却已经被环保局盯上。而徐律师则因为涉嫌制造伪证,违背职业道德,也陷入调查之中。把这三条线勾连起来的,就是牧羊娃之死。忻钰坤再一次表现出自己的导演功力,三线并行,中途交织,没有让人感到混乱,更可贵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被他拍得富有张力,这很不容易。
《暴裂无声》的片名就是点睛之笔。暴裂源于争斗,无声始于失语。谁引起争斗,谁招致失语,这才是影片的重点。所谓暴裂,既是影片中层出不穷的动作戏,也是人与人间的紧张。而所谓无声,是张保民被割断的舌头,也是被遮蔽的人群。他们能被放在快手上,被围观转发;但他们真正的诉求,往往被隐藏于群山深处。
用暴力对抗不公的人,自古皆有。在古代,“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后来,武侠渐渐消亡,但有武侠之气者,仍存留在民间。张保民就是一个有武侠气的人。他轻生死、重然诺,为了一个目标,可以锲而不舍。他没有荆轲的悲壮、李白的潇洒,但在笨拙的面庞里,是本性纯良,是古道热肠。
温文尔雅的贵族不喜暴力,大到为人处世,小到餐桌礼仪,都要彰显出得体的风范;而张扬暴力的,多是游离在既得利益者群体之外的人物。他们张扬暴力,目的各异。如张保民,他的暴力是他证明自己“在场”的手段,是面对命运的殊死一搏。
如《红高粱》的余占鳌等人,张扬暴力,一来是为民族大义,二来,则是人宣示自己的自然属性;
还有《攻壳机动队》《银翼杀手》里的暴力,则集中表现在对技术与权力规训的不满,是对人类文明发展的自觉反思。
《暴裂无声》的昌万年,忻钰坤要呈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恶棍,他走在违法边缘,但他也有温度,资助贫困学校、失手杀死孩童后于心不忍,都体现出昌万年人性中善的一面。但是,随着自己在违法的道路上越陷越深,昌万年的恶是注定要占上风的,他不得不用一件错事掩盖另一件错事,影片中,“漆黑的洞穴”就是对昌万年这类人的一种隐喻,“你在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最终,昌万年被深渊所吞噬。
昌万年有点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汤姆,从蛮荒野性的西部晋升到穿金戴银的东部,发家致富后自我认同为一个新贵,但骨子里仍去不掉蛮横的气息。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西部”是一个被赋予蛮荒、原始与神话气息的地理坐标,而“东部”象征着文明、绅士、新兴、繁荣。尽管汤姆更认同东部,且自居统治地位,但他暴力、野蛮,“他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教训人似的轻蔑口吻,即使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是如此。”“只是因为我比你们更强壮,更男人。”汤姆自己也许不愿承认,但他是一个暗含西部气质的人,他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东部人,他只是个迁徙者。而如我们所知,盖茨比同样是一个迁徙者,他出身贫寒,只是为了争取黛西,通过贩卖禁酒等手段暴富,从而接近黛西,却最终被汤姆设计陷害,一死了之。所以,《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这出悲剧,是西部人的内部倾轧,先来者排挤后到者,文明世界玩的还是丛林法则。
《暴裂无声》亦然,只不过西部变成了北方矿业小镇,绿灯幻梦则转为“求子而不得”的悲歌。
忻钰坤把张保民这类人所有的愤怒、不解、无奈与希望,都托付在“暴裂”与“无声”当中,一如他很喜欢的《杀人回忆》里,被逼到绝望边缘的警探,也只能通过“打”和“沉默”来传递他们的情绪。张保民打得越狠,越说明他的无力,他这么能打,却最终连自己孩子的遗体都要不回来,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奈。虽然昌万年最终被绳之以法,但张保民一家的痛苦,只能用时间来消化,消失于无声之中。
作者:宗城
编辑:李硕 张祯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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