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上周，日本知名棋手大竹英雄九段正式引退，结束了自己长达65年的职业棋手生涯。这一决定并不意外。大竹已是79岁高龄，自2019年4月达成个人第1300胜以后就处于半退休状态，正式宣布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大竹英雄第一次在中国出名，还是30余年前的事。1987年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中，中方主将聂卫平连挑日本四位名将，逼出了日方主将大竹英雄，最终在一场耗时七个半小时、双方错进错出的漫长苦战中取胜，为中国围棋蝉联了这项冠军。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与日本对抗的围棋赛被赋予了远超胜负的特殊含义，连胜三届中日擂台赛令聂卫平被封为“棋圣”，而这其中又属第二届最为特别，那届的最后一战最为艰险。在30余年前的中国媒体叙事中，大竹英雄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发出挑衅的反派boss”。“这次比赛我不是主将，我是拿鞭子的人（意为自己不用出场，主要作用是鞭策日本其他棋手）。”“别的比赛可以败北，这场比赛决不能输。”大竹赛前的几番表态被认为是极为自负的一种表现。聂卫平也在自述中透露，曾对大竹的话语风格印象不佳，“狂得不得了”。但也如聂圣所言，接触大竹英雄的次数多了，发现“他就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

其实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举办之际，大竹英雄已逐渐走了下坡，其巅峰期在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至80年代初期。当年，大竹英雄、林海峰、加藤正夫、赵治勋、小林光一、武宫正树等被誉为日本围棋“六超”，即六位超一流棋手。大竹与林海峰同年同月生，二人被日本围棋界并称为“竹林”；剩余四人皆出自木谷实道场，是大竹的同门师弟。跻身“六超”之列，大竹的战绩其实最为勉强，棋圣、本因坊、天元等三大荣誉都不曾收入囊中。他虽与林海峰并称，但胜率与冠军头衔均不如后者；比起四位师弟，也都有不小的差距。而大竹英雄之所以能在日本棋坛拥有特殊的地位，非因资历辈分，而因棋风。

林海峰下棋善忍，往往令对手难以置其于死地，获名“二枚腰”（与西谚“九命猫”有共通之处）；武宫正树大气磅礴，布局以取中腹为作战方向，获名“宇宙流”。而大竹英雄独占“美”之名分。棋枰之间是胜负世界，但在大竹的围棋哲学里则不尽然，棋中有美，美即是道。

在那个时代的围棋手中，论谁最注重棋形，大竹英雄若论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将棋形上升到美学高度，大竹也是当年的第一人。在他眼里，难看的棋形，即便能赢棋，也下不去手，破坏棋形美感就是“玷污”了棋谱。耿直的大竹在绝大多数对局中都贯彻了自己的“大竹美学”。曾有多次比赛，大竹在微弱劣势时就投子认负，在他看来，与其用劫争等乱局之战将原本充实完美的棋局搅得不像样子，还不如直接认输更符合棋理。

就在今年4月的日本十段赛预赛中，大竹英雄出战比自己年轻近40岁的孔令文七段，在中盘阶段局势大优，被AI判定为胜率90%，但79岁的大竹在第182手算错局势下出超级失误，顿时局势逆转，双方局面均等，但官子仍可一战。发现自己下出“恶手”的大竹一如既往，直接投子告负。虽然已近暮年，但对“棋道”的坚持，一分也没减。

以大竹英雄的身份，恐怕是最适合实践“美学围棋”的棋手。他既非对胜负本身已走火入魔的常胜王者，又不是人微言轻的无名之辈，倘若没有一定的战绩做铺垫，怕是早被舆论批驳为“胜负心不足”。大竹也该庆幸，自己成长在一个“百花齐放”“英雄辈出”的围棋时代，那是一个对棋风多元化有着充分宽容的时代。

凡事终有结局。大竹英雄在引退发布会上的退休感言，不禁令人感慨。一句“现在看着棋盘的瞬间，我的脑海中已经浮现不出漂亮的棋形”，道出岁月的无奈，79岁的大竹终是败给了时光，与所有的英雄豪杰一样。又一句“AI在有些方面，我们是追不上了”，则是整个围棋界的哀叹。

AlphaGo Master曾在对弈日本当今第一人井山裕太九段时，下出14子挤作一堆的“大愚形”，作为点评嘉宾的大竹英雄立即发出强烈质疑：“这还是围棋吗？”这确实是围棋——代表了当今最高水平的围棋。人工智能已经击败了所有人类的顶级高手，它用算法击败了人类。

大竹英雄崇尚了一辈子的“美学”，围棋自诞生以来就流传下来的“棋形”，在算法面前，灰飞烟灭。就此而言，大竹英雄退隐江湖或许才是最大的幸福。即将被绝对理性统治的围棋世界，已容不下感性之美。“大竹美学”终于成了人们怀古伤今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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