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学人访谈录】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零
李零:文明漩涡东西方都有(之一)
文汇报:您在《我们的中国》里提到,中国历史上的征服,一般都是从外征服内而又归附于内,因而认同被征服者,中国周边地区对核心地区的征服,几乎全都沿用这一模式。您认为“中国”内部的强大吸引力来自何处? 西方是否也存在文明漩涡?
李零:文明是一种吸引力,使得边缘趋向中心。一个文明中心总是财富、资源、人口等高度密集的地方,这跟今天是一样的,最富裕的地方所有人都要去,中国国内如此,世界范围内也是一样,可能文明的概念本身就跟城市化有关系。
西方也存在文明漩涡,西罗马帝国的崩溃是文明漩涡造成的一个结果。
文汇报:似乎我们的文明漩涡的力量看起来比西方的强大一些? 近现代这种力量是否趋弱?
李零:的确,这就是世界史的一个重要问题:世界上曾经凝聚起来的大雪球有好多个,但是大部分雪球后来又崩溃了,所以也不只是文明中心同化周边,绝大多数是周边把文明中心给摧毁了。
中国中心地区的吸引力虽然很强,但宋以后是被周边征服的,只有明代汉族复兴了一下,马上又被征服了,民国的时候是先解决这个“被征服”的问题。现代中国的版图是拜少数民族之赐,特别是北方少数民族,明代的疆域是元代的遗产,民国的疆域是清代的遗产。汉族的天下也是少数民族的天下。我觉得“周边”与“中”的互动是一个反复变奏的主题,今天这个世界还是这样,像欧洲的难民危机,连欧洲人自己都在这个问题上回忆起西罗马帝国崩溃的那段历史。
至于中国文明漩涡的吸引力趋弱这种说法,我认为也不一定。中国历史上,各王朝之间的征服与更迭,多次打断核心地区的统治,但是也有很多次又将其重新修复。
文汇报:您为何说“五族共和”并不纯粹是现代民族国家观念下的发明创造,而是中国传统的延续?
李零:“五族共和”见于《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宣言书》,人们多以为是民国的发明,其实是来源于满族的“五族大同”,而满清的老师又是蒙元。过去我写过一篇短文,说“五帝并祭”就是战国时期的“五族共和”。
战国末年,秦国为统一天下做准备,已有五帝共尊、五岳并祀的设想。五岳在战国时代是分散在几个诸侯国的五座神山。秦国还没统一天下时,“大一统”的观念早已藏在很多人的心里,而五岳并祭实际上是秦国取得天下的一个路线图———古代的宗教信仰要祭祀山川,秦国要把不同地方的山川一并祭祀。
青赤黄白黑五个颜色的“帝”,过去以为是汉代的,其实不对。《吕氏春秋》中已经有五帝的祭祀,这还是秦人在做“大一统”之梦时提出来的。五帝本来是五个老祖宗,代表五个系统的族群,本来古代的传统是非其祖不祭,而在秦人看来五帝都要祭祀。“五帝并祭”是一种变少数为多数,变小国为大国的发明,属于大地域的族群整合。而且所有中国的王朝都特别清楚,不管是周边征服内地,还是内地征服周边,没有一个统治者会采取种族主义的办法,把别的族群赶走,因为赶走就没有所谓的“天下”了。西方人会追溯他们的世界概念,这个概念是亚里士多德教给亚历山大的,说后者要建立的帝国是一个“世”,中国的说法叫“天下”,就是脚下踩着的大地。
我不同意“帝国仅仅等于专制”的说法,其实帝国是一个族群、地域的整合,是一个世界化的概念,这点对于现在的世界仍然有其意义,放大讲,这是个全球化的概念。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说只有两个帝国,一个是俄罗斯,一个就是中国。西方认为帝国是邪恶的存在,中国人应该认清楚这一点:后冷战仍然是冷战的继续。回顾整个20世纪近一百年,主要就是一个围剿与反围剿的历史。
(节选自《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李零:“中国”是一个历史发展的概念》 刊2016年7月15日《文汇报·文汇学人》)
作者:本报记者 刘力源
编辑:刘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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