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锦诗,人们亲切称为“敦煌女儿“。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敦煌。很多人不知道,她的丈夫彭金章,也是她北大考古系的同学,一手创办了武汉大学的考古系。
但为了守护敦煌,樊锦诗与丈夫分居十九年,最后老彭深知妻子离不开敦煌,于是放弃了自己的事业,随妻子定居大漠。
什么是婚姻最好的模样?我想,樊锦诗和彭金章近半个世纪,不离不弃的理解和守候就是最好的答案。
《相识未名湖,相爱珞珈山,相守莫高窟》
作者丨樊锦诗口述 顾春芳撰写
节选自《我心归处是敦煌》 译林出版社
相识未名湖
我和老彭是大学的同班同学,老彭是我们班上的生活委员,同学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大臣”。
我一直叫他“老彭”,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白头发就很多,我心想这个人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多白头发。他和我们班同学的关系都很好,因为他办事认真,有责任心,给人的印象就是个热心诚恳、非常愿意帮助别人的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老彭对我格外照顾,可我对恋爱非常迟钝。
▲少女樊锦诗
有一年夏天,他买了一块手绢送给我,大概是因为他看见过我用白色、蓝色的手绢,我才发现原来老彭非常细心。但是我一看他送的手绢,黄色的,上面有绿点点和红点点的花纹,我既觉得他对我很关心,又觉得这手绢实在是俗气。
他们老家爱吃腌臭鸡蛋,有一次他就带了臭鸡蛋给我,还说特别好吃。我当时想这有啥好吃的,不过又觉得这个人朴实得可爱。
有一天,老彭突然对我说:“我想带你去我大哥家,我哥哥住在百万庄。”我这才知道,原来老彭在北京一直和他大哥生活在一起。我心里想,女孩子不能随便去人家家里,但是他提出要带我回家,我就知道他的心意了。
相爱珞珈山
我和老彭之间没有说过我爱你,你爱我,我们也就是约着去未名湖畔散步,快毕业前我们在未名湖边一起合影留念。毕业分配后,老彭去了武汉大学,我去了敦煌。
▲1963年夏 毕业离别前樊锦诗与彭金章合影
1965年秋天,老彭主动来敦煌看我。那是毕业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些日子,我带着他看了敦煌的许多洞窟。从考古到艺术,我们俩无话不说,一直说到深夜还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樊锦诗与彭金章
但是关于我们的未来,谁也不敢轻易触碰。
两个人相距万里,难道将来的每一天都要承受这种两地分离的痛苦吗?如果病了呢?如果需要人陪伴呢?如果有了孩子呢?
▲1965年 樊锦诗与彭金章在莫高窟合影
他要回武汉的时候,我去送他。老彭拉起我的手,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我等着你……”我流泪了,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我就一直怔怔地看着汽车开走,前方是他的路,背后是我的路。虽然他说“我等着你”,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他的心意,但是我心里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舒坦一些,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我的喉咙口。这是我所期盼的,又是我所无法承受,无法给予回报的。
1967年元月,我到了北京,还专门去拜访了他大哥大嫂。大哥大嫂对我说:“小樊,你们俩该结婚了。”就这样,在兄嫂的安排下,我到武汉去找老彭。
当时武大的青年教师是两个人一间宿舍,和老彭合住的那位同事当晚把房间让了出来,给我们俩当新房。结婚要买的新床单、新被子,都是老彭张罗,武大的同事还送给了我们《毛主席语录》、杯子什么的作为结婚礼物。我们买了糖果、茶叶、香烟,招待同事们。
那是1967年1月15日,我们就这么结婚了。
▲樊锦诗与彭金章的结婚照
为什么我们俩经过风风雨雨,还能够不离不弃?我觉得那是因为我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人。我们是同学,互相理解。我们从来不会说“我爱你”,我们就是把最好的东西给对方。老彭知道我喜欢他,他也从来不给我说狠话,也不愿意抛弃我这个人。
我们第二个孩子是在武汉出生的,老二出生不同于老大,老彭准备得很好,我在武汉度过五十六天的产假,老彭把我照顾得非常好,给我做饭、炖汤,什么都不让我动手,晚上让我休息,他起来看孩子。我坐完月子就回了敦煌。
老彭的大姐把老大从河北老家带到了武汉,之后她带着老二回了老家。老大就留在了武汉,那时候他已经五岁了,正是调皮的年龄。老彭要教学、办专业、出差,还要带孩子。那时候老彭又当爹又当妈,辛苦可想而知。
▲樊锦诗与彭金章的两个儿子
1986年,老彭最后做出了调来敦煌的决定。老彭说:“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动,那就我走吧。”
其实,如果老彭坚持不松口,我最后肯定只能妥协了,但他知道我心里离不开敦煌,所以他表示自己愿意离开武汉大学。
▲彭金章老人回忆此事
最感激老彭的就是,他在我还没提出来的时候,自己提出调来敦煌。如果他不提出,如果那时候他拿出他一家之主的威严,也许我就去了武汉,因为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放弃家庭,甚至离婚,我没有那么伟大。
但是他没有,他知道我离不开敦煌,他做出了让步。如果没有他的成全,就不会有后来的樊锦诗。
相守莫高窟
等到我们一家真正聚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1986年了。老大都念高中了,老二也念完小学。
▲樊锦诗与彭金章在敦煌
我有一句话跟好多人说过,我说我们家的先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一般的家庭都会因为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最终散了。但是他为我做了让步。
遇上了老彭这样的好人,是我一生的幸运。
▲樊锦诗老人的“告白”时刻
老彭这一生不容易。小时候家境贫困,是兄嫂带大的;娶妻生子,两地分居,家也不像个家;自己开创的考古专业为了我而中途放弃;还没等享受天伦之乐,晚年又得了重病。
他第一次得病是2008年秋天,在兰州检查确诊为直肠癌。我陪他去上海住院、做手术和治疗。手术很成功,治疗的结果亦很好,没有复发。我们俩2009年春末夏初回到敦煌,老彭的身体已基本康复。我跟他说:“你现在要休养,以休息为主,以玩为主。想看书就看书,不想看,就不看。愿意怎样,就怎样。”他很理解我的安排。
从2008年到最后走的近十年时间,他过得还是很愉快的,有时出去开会,有时出去游玩。老彭很早就喜欢玩微信,那时候我都还不会。他也愿意散步,喂猫,到接待部和年轻人聊聊天。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这一生都是老彭在照顾我,家务事是他帮我在做。其实他不太会做饭,但只要他做,我就说好吃好吃。他爱包饺子、爱吃饺子,馅儿调得很不错。他喜欢吃鸡蛋羹,却总是蒸不好,我告诉他要怎么蒸,怎么掌握火候才好吃。我蒸的鸡蛋羹他就说好吃,他满足的样子像个孩子。
他2017年第二次生病,来得突然,来势凶险,发展迅速。医生耐心地给我解释说,胰腺癌一旦发现就是晚期,在全世界范围内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美国的乔布斯也是死于这种病。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还是想不通,他怎么会得这个病?像他这样好的人不应该这样不幸,为什么老天爷偏偏要让老彭得这个病?
▲樊锦诗一家合影
老彭特别坚强,痛到那种程度了,他还坚持要自己上卫生间,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什么姿势对他来说都很难受,但他也没有叫过一声。一看见医生来查房或看他,他还露出笑容,稍微好一点点就又有求生的希望。我心里明白,他正在一天一天慢慢离我们远去,直到最后看不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想各种办法,好好护理他,不让他受更多的罪。
最后将近一个月,我和两个儿子还有一个照顾老彭的小伙子,四个人轮流值班。他从来不想麻烦别人,因为夜里难受来回折腾,第二天我还听到他给老大道歉,他说:“昨天晚上对不起。”我说:“你说这个是多余的话,他是你儿子呀,护理你是应该的。”但是,老彭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彭金章老人
有一天,我轻轻摸摸他的额头,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抬起身子,把我搂过来吻了一下。他走的那一天早上,医院五六点钟就来了电话,说老彭心率、血压下降,我想他可能不行了,就急忙往医院赶。我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我就大声叫他:“老彭!老彭!老彭!”我一叫,他就流眼泪了。听人说弥留之际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我想他应该是听到了,那是中午12点。
一个月后,我又回到了敦煌。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我的老彭不在了。
我早上就弄点饼干、鸡蛋、燕麦吃,中午自己去食堂打饭,一个人打一次饭就够中午、晚上两顿,晚上有时候也熬点小米粥、煮点挂面,就像他在的时候一样。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还在,他没走。
有一次别人给我打电话,问你现在跟谁过啊,我说就我跟老彭,对方一下不说话了。
直到去年,我才去看了老彭的大哥大嫂。每次出门,我都想着要轻点关门,老彭身体不好,别影响他休息
我把一张他特别喜欢的照片放大,就放在我旁边。2019年除夕那天,我跟他说:“老彭,晚上咱俩一起看春晚。
写在七夕
一生不曾说“爱”,可他们相携走过的蜿蜒,早已铭刻成一个“爱”字。
她中午照旧会去食堂打饭,晚上熬点小米粥、煮点挂面,就像他在时一样。她会在每次出门时想着轻点关门,老彭身体不好,怕惊扰了他休息。她会把一张他特别喜欢的照片放大,放在自己旁边。2019年除夕那天,她跟他说:“老彭,晚上咱俩一起看春晚。”
“相识未名湖,相爱珞珈山,相守莫高窟。”三地呈辉,两人情深,一生不渝。
“敦,大也;煌,盛也。”旷世敦煌的背后,有着不输其盛大辉煌的凡人真爱。
“做梦是敦煌,醒来还是敦煌”,之于她,这是一场无悔有愧的“移情别恋”。
“敦煌胜利了,老彭投降了”,之于他,这是一场甘之如饴的“让步”“成全”。
由此,敦煌有了“守护神”,我们有了“敦煌的女儿”,而彭老亦将拥有我们长久的感佩。
编辑:李晨琰
责任编辑:许琦敏
来源:节选自《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口述 顾春芳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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