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获得了文汇报与新读写联合举行的征文大赛一等奖。这篇文章的缘起来自张全康同学的名字,“全康”二字与更早的“建国”“建军”一样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从“你的名字是谁取的?”聊开去,我听到了一个随着风云变幻不断离散迁徙又始终有着向心合力的家族故事。所谓时代背景,并不限于舞台的布景陈设,很多时候是拨动命运琴弦的无形之手;所谓故事情节,虽不询问主人公的意见,但仍能看出几代人执著与热爱的力量如何抵抗住了人生无常。正如冯至《十四行诗》第一首《我们准备着》所说:“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理解了彗星与狂风的张同学,无疑是幸运的。
写作这样一篇时间跨度较大的家族史并非易事。张同学阅读了《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美]周锡瑞著)一书后冒出了很多想法,难以取舍,我建议他不妨从整理大事年表入手,“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所以在正文动笔之前,他做了很多考索的工作。基于年表,他决定以家族变迁中“空间”维度的变化串联全篇,试着探寻社会、家族和人心等多层次的“不变”与“变”,故有此文《我心安处皆是故乡》。——(指导老师:钟孙婷,复旦大学文学博士)
这些树叶随着近现代中国的风飘零辗转 / 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生命归宿 / 最后,彼此连接在了一起 / 而他们的未来还有待书写
——《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
从去年八月的那场大会开始,宋星路调往上海工作的结局,早已被自己设想到了。他只得服从省委的决定,留恋地望着大乳山,这块生育宋家的美丽地域。这是他的家族可追溯的历史中,第一次离开故乡。
与他相同命运的还有一百多名干部,分配到各地完成任务。他们有着相似的前三十年旅途,在山东贫苦的农村中度过泥泞的童年,和一家兄弟七八依靠微薄的土地收入为生;步入简朴的中学校舍,逐步感受到了外界持续的压迫感:自“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直指隔海相望的乳山,即他的家乡。为国担忧的心情一天天沉重起来;胶东地区终于战火烽起。处于“毕业即失业”困境中的他,毅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的组织;从此之后,他背离父意,居无定所和同志游走于国民党和日军的双重夹逼中。这样艰苦地奋斗了整整九年,他见证着天安门的大阅兵,看到了山东省百废俱兴的美好前途。然而他,并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冤案,戏剧性地迫使离开那度过27年跌宕生涯的老家山东。虽然关于这里的回忆总是困苦无比,但前方那另一片海更让人迷茫。在那里,没有熟识的人,也看不到还乡的日期。惟有路上一并前行的家人,足以给予他慰藉。
安居上海
宋星路的长子——宋晓天,随他从原高中辍学,来到这座未知的滨海城市。他降生后的两年中,正是国共两党战争进入最白热化的阶段,父亲不得不将其存放在乡下某处。万幸的是,在那样严峻的背景下,一家人终于在解放后团聚了。虽说小时候没干少偷邻居花生云云的糗事,但高中时期的宋晓天已变得沉稳而勤学,尤其在理工科方面成绩突出。这也许多少能归功于他的父亲。解放过后的一个冬天,他进入工业生产与交通运输领域任职。青岛,当时重要的工业运输港口,自然而然和全国的炼钢运动产生了化学反应。宋星路在实践生产中,逐步意识到这场运动甚大的负面影响,并坚决提出反对意见。回看来,这似乎成为了发配案件的导火索。然而当时,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件理论上正确的批评。
父亲带着从家乡学来的炼钢知识,于春节前夕来到上海第一钢铁厂。两代人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投入了各自的新岗位:宋星路虽仍身居高位,却常做些最脏最累的劳动中,与工人结成真诚的友谊。在各方面的合作下,仅用了三个月就改建完成了全国第一个静化回收的30T氧炼钢炉;而宋晓天也在吴淞二中继续学业。宋氏二代——夫妻和三子两女,居住在张庙的一栋新房中。对于他们颠沛的过往来说,无疑是最温馨而和谐的日子。
北大荒与梅山
然而仅仅过去两年,全国的“文化大革命”风暴摧毁了一家来之不易的安详。在酷热的夏天里,宋星路被厂内的造反派扣上帽子游街,惨遭肢体凌辱;厂内生产的混乱一直持续了十年。在此之中,虽博得了梅山铁矿与铁厂的合并,一定程度推进了投产效率。然而反对派前赴后继的兴风作浪,终耽搁了他热血沸腾的时间。又两年后,上山下乡的指令接踵而至,除了夫妻实在难以割舍的小女儿留在了身边,四个孩子忽地又被吹向远方的荒野杂林。宋星路在随后几年,也因工作原因常年居住于梅山。一家人几乎完全离开了上海。那一年,恰好是宋晓天备考冲刺大学的时候。然而这奋斗的志向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和一位亲弟一同调往北大荒的八五五农场,犁地种田,过上无法想象的原始生活。
荒芜、干燥而粗野的北方大地令二人难以适应,但终究在远隔千里的茅屋里安顿了下来,并过上了知青一代的寻常岁月。在这里,因为除了自然几乎空无一物,一切都渐渐通过时间被制造了出来。当他再次反刍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七年,似乎只记得坐着拖拉机走夜路时的豪歌,火炉和厚实的皮衣带给他的温暖,还有一同陪伴的那些最真实最可爱的名字。二十年后,当宋晓天和他的妻子苏丽英——两人在调往农场的第六年喜结良缘——回到自己汗水浸透的地方后,金黄色的油菜花包围着一座座农舍,天空再没有肆虐的风沙,和鱼塘一样泛着醉人的蓝。他们从很早以前,定已把那里的苦难,咀嚼为另一段北方的乡愁。
白沙插曲
就在宋晓天和苏丽英结婚的前一年,在中国的另一端——云层横叠的蜀西南,白沙镇上诞生了一位婴孩。纵然衣食无忧,但这样一个山沟里的小镇仿佛和富庶无缘,惟有的财产似乎是山脚那条清澈柔和的长江上游。人们若非不得已,没有离开这里的欲望。但他七岁那年,母亲因病逝世,父亲带着他的弟弟离开了白沙镇。走前,他的舅舅和三娘主动承担了养育责任,却换来一句“一分钱都不会支援你们。”这段痛苦的记忆萌发了他学习的精神:从长满青苔的台阶上,满是蚊虫的凉席边,他的煤油灯,最终亮到了重庆市江津县最好的高中——聚奎中学。五年前,他回到自己的故乡,苍翠的树林掩映着他的教学楼。一层层的山峦,紧紧包裹着校园。而他,张健能,毫不夸张地成为了那年考到“那一端”的希望。
重返上海
那一端,出现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飞速发展。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从八五五农场归来的宋晓天成功上榜。两年前,他们的女儿在上海出生。宋星路同年也恢复了职能,带着自己的孙女前往梅山钢铁厂调度工作。他为她取名安欣,语出“安定团结,欣欣向荣。”正如他意,子女果真从零落的各地纷纷聚集而来,宋家的第三代——包括三年后出生的弟弟,在梅山的鞍钢新村重聚。虽难见父母,兄弟姐妹陪伴着宋安欣的童年,在钢铁般坚硬而寒冷的夜晚里。在这段时间里,宋晓天经历了大学和上海小三线85钢厂两段生涯,和自己父亲的职业渐渐重合。六年后,夫妻二人调任上钢五厂,将两个孩子接回来,小家庭又在这新的城市里团聚了。在这里,宋安欣得到了更好的教育,最终也考上了更好的大学。
时光荏苒,宋星路将一切任务完成时,刚好六十二岁。市委让其回到上海市,领取冶金局副局长的职务。他怀着矛盾的心情,离开了尘土和铁渣飞扬的梅山。这里是他的第三个家,是他战斗了13个春秋的梅山,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此后,一系列荣誉扑面而来,他却始终过着往昔甘之如饴的清廉生活,间或回忆着已蓬勃发展的乳山故乡。
我心安处
九十年代初,家族事业蒸蒸日上,宋晓天的兄弟姐妹中,有的扎根海南,有的因工作定居北九州;当年没有发配的那个小女儿,从华师大中文系毕业后,便承担起照顾宋安欣的职责。因此在她的大学生活中,大多数时间寄居在华师大校园里。渐渐地,她和一位来自重庆的数学系学生相识,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结婚。她的丈夫,就是那位考到了“那一端”来的张健能。四年后,他们的孩子在上海出生。早已离休的太爷爷宋星路,为这位家族的第四代成员取名全康,语出2002年江泽民主席所提议的“全面建设小康社会”。
至此,宋家的四代人基本安定了变迁的步伐,或汇聚到海纳百川的此处,或回到了家族根源的胶东半岛。每年春节,家族聚会成为必不可少的头等大事。有时也集中在宋星路的老宅里叙旧。2003年的十二月,宋星路最后一次修订完自己的回忆录,分明地抒发着自己对三地由衷的感情;六年后的9月7日,宋星路因病医治无效逝世,享年九十岁。
十六年前那个降生的张全康,便是本文作者;今年作此文,距宋星路曾祖父所生,适一百岁矣。这一百年的家族故事,来自他泛黄的回忆录上,来自和外公宋晓天交谈里,来自我的父母——张健能和宋安欣的叙述里。我亲身去过胶东故里的炊烟矮屋,拜访过白沙蜿蜒曲折的青苔石路,还有记忆里常去的那栋静谧的宅邸。人们似乎热衷于“寻根”;于我而言,我似乎既无法否认也无法完全认同所述的任何一个地方。因为我生活了十六年的上海并非根源,而那些地方,或许至今仍是家族相传的一个个地名。不过换个角度,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解答的必要。因为对于这些曾经历漂泊的人,凡心安处,皆是故乡。
作者:浦东复旦附中分校 张全康,图片来自免费图片网站
编辑:姜澎
责任编辑:樊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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