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中玉先生告别仪式今天上午举行的时候,我正在从西宁到上海的飞机上,遗憾未赶得及送先生最后一程。我一直想写点什么,正好《文汇报》记者来采访,于是就将以下文字授权给《文汇报》发表。
我虽然大学本科报考了本校中文系,但被政教系录取,因此无缘在徐中玉先生门下学习。此后几十年间,与徐中玉先生的最多接触,是像许许多多师大人一样,经常有幸看到先生在从二村到长风公园或到师大校园的路上散步。
几十年的岁月中,徐中玉先生、钱谷融先生和我自己的导师冯契先生在校园里散步的身影和步态,都是学校里最优雅的景致。每次读到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学者纽曼关于大学的描绘,“在这个地方,年轻人因为它的名声而为之倾倒,中年人因为它的美而心中点燃激情,老年人因为它引起的联想而加固忠诚”,我总联想到我自己的学校,联想到学校有幸拥有的这样一批前辈老师;如果没有以徐中玉先生为代表的这样一批先生们,以及由他们所开启的精神传统,华东师大校园景色再美,也当不起“优雅学府”的美名。
在我看来,真正意义上的优雅学府,是以培养栋梁学子为己任的,因为真正意义上的优雅,是与尊严联系在一起的。徐中玉先生去世以后,有人用“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来形容先生,我也有同感。
《论语》中子夏对君子之态的这个形容,其核心含义,是君子身上的那种人格尊严,那种因为其内在人格而令人肃然起敬的精神力量。徐先生在漫长人生中经历了许多挑战和考验,他通过战胜这些挑战和考验而坚持原则、追求理想的一生,在华东师大的精神宝库中,永远会具有极重要的地位。
我个人印象最深的,是前些年,在先生身体还比较硬朗的时候,我逢年过节代表学校去向先生表达敬意。在那短短的拜访时刻,坐在他那堆满书刊的书房里,听着他微笑着讲述每天从早到晚的时间安排,同时想象着他将近百岁仍然每日早起、伏案工作的姿态。
2013年11月,先生捐出毕生积蓄设立百万奖学金;媒体报道说“百岁教授以捐赠毕生积蓄设立奖学金的方式来为自己贺寿”,但按我私下的理解,先生或许是要以这种方式,来驱散自己因为大自然规律而无法继续为社会做工作做贡献的遗憾。
徐中玉先生最让我感动的地方,就在这里。徐先生是淡泊名利的,但他并不是超脱实务的。徐先生对原则和理想的坚守,并不只是表现为关键时刻的拒绝和回避,而也表现在尽己所能的参与和创造,尽己所能的合作和贡献。
改革开放以后的先生,虽然已经年过花甲,却连续担任了两届系主任,从宏观思路到具体措施两方面为中文系的发展书写了关键一章。学术名刊《文艺理论研究》之所以能成为我校中文系名片之一,是因为它在1980年创刊的时候,已经65岁的先生,却不辞辛劳,以副主编身份具体负责编辑并执行编务。
1984年,年近七十的徐中玉先生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实际行动表达了这位历经坎坷的著名学者最有资格来表达的对这个国家和这个时代的深刻理解,尤其是对他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有何作为的乐观期待。
在面向同行学者创办《文艺理论研究》的同时,徐中玉先生还开始了面向大学学子的《大学语文》的编写工作,亲自担任这本此后一再重印、再版的教材的编审委员会主任;华东师大中文系的名字,乃至华东师大整个学校的名字,因为这本影响了改革开放以后几乎每一代中国大学生的教材,而增添光彩。
《大学语文》问世的时候,“文化自觉”以及由此引出的“文化自信”的说法,还没有流行,但我觉得徐先生和他的同事们通过编纂《大学语文》为增强文化自信做的工作,是具有典范意义的。“文化自信”的最重要基础,是在“文化认知”与“文化认同”之间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让人们既因为“亲近”或至少是“好奇”而愿意“了解”,又因为深入“了解”而更加“亲近”。
《大学语文》从1981年问世以来已有11个版本,它把近百篇古今汉语(包括译文)名篇,分别列在“仁者爱人”、“和而不同”、“胸怀天下”、“浩然正气”、“冰雪肝胆”、“洞明世事”、“以史为鉴”、“故园情深”、“礼赞爱情”、“关爱生命”、“亲和自然”和“诗意人生”十二个单元之下;以如此优雅的形式表达的如此丰富的内容,给至今已累计三千多万册的读者,带来的远不只是知识和能力,而更是情怀和品性。
徐中玉先生在送别83级中文系同学时题词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实干,不尚空谈。人类一切有价值的成就,都是有志之士实干出来的,绝非空谈成功的。”先生的这段话,先生自己的一生,是华东师大校训“求实创造,为人师表”的最好注释。
作者:童世骏
编辑:樊丽萍
责任编辑:樊丽萍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