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留美幼童合照。
1872年的皇宫,不是很太平,皇帝和大臣急得焦头烂额。
泱泱大国内忧外患,被人欺负却没本事还手,憋屈之余,总要想办法。
几个大臣商量出一个主意:挑选这个国家最为聪慧的一批幼童,送到大洋彼岸的美国留学,以此希冀救国之解药。
这120名平均年龄12岁的幼童,就这样成了背负整个国家兴衰使命的第一批留学生。
他们之中,出现了一些我们今天或许熟悉的名字:
詹天佑,“中国铁路之父”,带领修建京张铁路等工程,中国首位铁路总工程师;
唐国安,清华大学首任校长;
梁诚,驻美公使,促成美国退还1500万美元庚子赔款;
蔡绍基,北洋大学(现天津大学)首任校长;
……
这批幼童,日后成为活跃在中国各个领域的佼佼者,可孩子们再成功,也终究无法遏制王朝的覆灭。
他们的经历,被拍成5集纪录片《幼童》,豆瓣评分9.4分,有人看后感叹:“他们是最早的开路人,是最激进的前行者。被顽固派讽刺,被新文化鄙视,然孜孜以行,荣辱不言。”
“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
▲纪录幼童留美经历的纪录片《幼童》
民族的觉醒
少不了开眼看世界的人
100多年前,清政府闭关自守,极其封闭。
从皇帝到臣民,对于外国情形一无所知,更没有兴趣了解。
眼界狭窄却又高傲自大,在当时人们的眼里,外国皆是蛮夷之地,那里的人民既粗俗又不懂礼数,怎能和大清王朝相较。
这样的环境下,到底是谁能有胆魄和远见想出“幼童出洋”的奇妙点子?
这个人叫容闳(hóng),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毕业于美国名校的人。
▲容闳从耶鲁毕业,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毕业于美国一流大学的中国人
1847年,容闳背井离乡,一路完成学业进入耶鲁大学。
可他学得越刻苦,心里就越痛苦。
"没受教育之前,就是自己过日子,接受教育之后,想到中国的百姓便无法忍受,我自己得到受教育的机会,就应该让我的同胞也有这样的机会。"
容闳暗自立志让更多中国孩子来留学,可这个愿望,他一等就是18年。
▲容闳当年在耶鲁大学立下的志向
容闳愿望的最终实现,离不开另外两个名字:曾国藩、李鸿章。
曾国藩早就意识到西洋的先进,李鸿章更是激进,在寄往总理衙门的信里,甚至敢写出这样“震惊四座”的言论:
“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
在几个人的大力上奏中,朝廷有了回复:依议、钦此。
可选谁去,又是个问题。
中国人普遍以为外国人还在茹毛饮血,谁会送孩子出去受这份洋罪,尤其是有钱的大户人家,抱着家里钱财事业不继承,哪舍得孩子背井离乡去吃洋人的苦。
只有普通老百姓,才会赌一把。
偏偏李鸿章死磕招生门槛,必须16岁以下,出身清白,思想敏捷、学东西快、长相体面,出去要能代表大国尊严。
费了牛劲,才终于从这个大国中,选出最优秀的30名幼童。
临行前,孩子的父母和朝廷签了一份15年的合同。
规定幼童必须严格遵守章程,受朝廷差遣,不能自谋职业。
如有天灾疾病不测,各安天命。
就这样,幼童们启程了。
▲第一批留美幼童,无一贵胄子弟,80%以上来自与洋人有商贸往来的沿海地区广东。
刚踏上异国土地的幼童们,对什么都感到新奇。
没见过那么高的楼,煤气、自来水、电铃,还有电梯,更想不通蒸汽火车到底是怎么在两条细细铁轨上行走的……
当时幼童中的一个男孩,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京张铁路的带头人,他的名字叫詹天佑。
惊奇的不止是我们的中国孩子,面对这些穿着长衫长褂,留着快拖到地面的辫子的小少年,美国民众也忍不住对他们驻足围观。
《纽约时报》还出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报道:昨天到达旧金山的30位中国学生都非常年轻,他们都是优秀的淑女和绅士……
快拖到地面的辫子,貌似让美国人对幼童们的性别有点疑惑。
▲ 留美幼童曾穿过的衣服
传奇的幼童
优秀的一生
虽然看起来格格不入,但这批孩子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
他们飞速越过语言障碍,适应了当地生活和文化。
受到时任美国总统格兰特将军接见;与马克吐温比邻而居;总能在短时间内成为班上成绩最优秀的学生。
有中国学生的地方,绝对少不了“优秀”的赞美。
出自中国孩子之手的留言簿,总是中英结合,钢笔毛笔并用、图文并茂。
汉字书写挺拔有力,英文字体飘逸秀丽,绘画作品栩栩如生。
仅仅留学一年零五个月的幼童梁敦彦,在留言簿上写下过这样一首诗。
我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
我的名字叫Fabby Grey
我的眼睛黑 褐相加
我的皮毛柔软如丝
我喝的是满满一碟牛奶
在每个白天和夜里
▲梁敦彦的留言簿
幼童们在美国接受了包括军事、航海、法律、建筑工程、化学、地质学、天文学、语言学等几乎所有科目的系统学习。
优秀到连美国人作为母语的英文课,也是中国孩子学得最好。
1876年,邓士聪和陈巨镛(yōng)分别获得拼写一等奖和二等奖。
▲ 邓士聪、陈巨镛
1880年,霍普金斯语法学校毕业班的英文和希腊文第一名被李恩富获得,周传鄂获得拉丁文和书法第一名。
▲李恩富、周传鄂
在沃德沃斯街公立学校书法展览中,入学不到一年的蔡廷干获得第一名。
据不完全统计,到1880年,共有超过50名中国幼童进入美国大学学习。
其中包括耶鲁大学、麻省理工大学、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
▲留美幼童,大批进入美国名校学习
中国幼童的同学,耶鲁大学教授威廉·菲尔普斯在传记中专门有一章,标题就是“中国同学”。
“回忆在哈特福德高中生活中,让我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我发现记忆中最亲密的同学是一群中国同学,我想我以后再也没有在生活中遇到过一群男孩,能够像他们一样优秀。”
▲留美幼童打棒球时的合影
玩橄榄球时,日后作为北洋舰队旗舰定远号炮务二副的邓世聪,总被同学们抢着要,因为他跑动起来像只小猎犬,躲闪的功夫又像只猫。
中国幼童还组建了自己的东方人棒球队。
棒球场上,日后成为大清国外务大臣的梁敦彦是最佳投手,他投的球几乎没有被击中的可能。
耶鲁大学的钟文耀,作为校划艇队的舵手,在耶鲁划船历史上颇有名气。
哈佛和耶鲁之间的划船比赛,一直是北美最为悠久传统的校际赛事,可耶鲁向来输多赢少。
但钟文耀做队长时,习惯根据风力对水中木块的推动判断行船状况,带队两年,耶鲁队一直大获全胜。
更让美国同学“绝望”的是,这些男孩不仅在课堂和体育场上光彩照人,还吸引了所有姑娘的目光,让他们甚是惆怅。
▲在一群人中正襟危坐的,正是钟文耀。
这些在机器轰鸣声中长大的留美幼童,在回国后,无一不为中国近代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目睹了近代中国的荣辱兴衰。
他们之中,有在海战中为中国捐躯的杨兆楠、薛有福、陈寿昌、黄祖莲;
有毕生为中国驻美公使馆工作的容揆(kuí);有中美两国文化交流的学者钟文耀;
有著名的香港太平绅士周寿臣;有第一个被允许在美国执业的华人律师张康仁……
颠沛流离的命运
被历史裹挟
当幼童们已习惯穿着运动装,活跃在棒球场,溜冰场时,他们不知道,危险已经开始了。
异国的文化熏陶,让他们愈发和旧教育疏远,和旧思想分离。
他们爱上了自由,意味着马上要失去自由。
习惯国外生活的幼童们,开始踩到了危险禁区。
1876年,美国举办了世界博览会,16万人冒雨参加。
赴会的海关官员李圭,遇到了同样来参观博览会的中国幼童。
李圭问,参加博览会有何益处?
孩子们答,“集大地之物,任人观赏,可以增长见识。那些新机器的好技术,可以仿行,又能增进各国友谊,益处很大。”
又问,想家吗?
答:“想也没有用,只有专心攻书,总有一天能回家的。”
但孩子们未曾想到,回家的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官员吴子登被任命为留学事务局新的正局长,他发现这些留学生对他没有一点唯唯诺诺,很震惊,认为这些留学生已经失去了信仰。
他不是唯一有此想法的人,早有大臣向朝廷上书,要求撤除留学事务局,理由是:外洋风俗,流弊多端。
在他们看来,这群孩子洋技能没学会多少,恶习倒是沾染了许多,久居国外,爱国心也没了,将来怕是要坏事儿。
容闳为留住幼童极力奔忙,多位名校校长也书写联名信极力挽留,严正否认学生们“未受其益,反受其损”的传闻,耶鲁大学校长在信中大力表扬中国学生:
“不愧是来自大国国民的代表,足以为贵国增光,美国少数无知之人,平时对中国人的偏见,正在逐渐消失,目前正是最重要的时期,他们像久受灌溉培养的树木,就要开花结果,此时撤回无异于尽弃前功。”
可一切,已成定局。
1881年,在经历了9年的留美生活后,除去提前回国、滞留、因病去世的孩子,94名幼童分三批被撤回国。
只有詹天佑和欧阳庚两个人完成了大学学业。
没有人甘心。
回国的船只停靠在上海。
和他们想的不一样,码头上没有久别的亲人,更没有热情的迎接仪式。
迎接他们的,是同胞的排斥和冷漠。
满心欢喜等待迎接的幼童们,什么都没等到。
幼童黄开甲回到广东汕头老家时,仆人甚至将这个不会讲家乡话的年轻人拒之门外。
在外求学多年,乡音已改,故乡早就成了他乡。
回国后,这批留美幼童一再遭受冷眼和羞辱。
国内媒体写他们,“国家不惜经费之浩繁,遣诸学徒出洋,熟料出洋之后不知自好。流品殊杂,性情则多乖戾,禀赋则多鲁钝。此等人何足以言西学,何足以言水师兵法等事。”
翻译成白话就是,国家耗费巨资送你们这些平民儿童留美学习,可谁让你们都是三教九流,性格乖张暴躁,天资又鲁莽迟钝。这种人怎么学习西方先进技术,怎么谈论军事兵法。
这些人眼里一无是处的庸碌之才,在《纽约时报》那里,却是另一番评价:
“大清国在美国实施的教育计划,十年来,我们认为是非常成功的。”
他们的优秀根本无处施展。
在历史的洪流下,留美幼童的个人命运随国家大局起伏,于动荡之中裹挟着前进。
他们没有资格辩驳自己的优秀,被保守派唾弃,被新青年遗忘。
他们被旧世界抛弃,被新世界遗忘。
在“前清遗老、留学洋奴”的双重身份下,几乎没有人再想起留美幼童。
幼童李恩富在自传中回忆,离家时,和母亲没有拥抱亲吻,只是四次下跪磕头,母亲试图保持开心,但眼里已满是泪水。
120个孩子,从离家的那天起,命运就已经不属于自己。
历史的滚滚长河中,他们只是王朝这个大机器中的一环齿轮,吱吱嘎嘎向前转动。
回国后的留美幼童,被李鸿章派遣到天津参与洋务运动。
北洋海军1888年成立,大部分是赴英法海军留学的人才。
它的成立带动了铁路、矿业发展,让留美幼童有地方可以施展拳脚。
20世纪初(1905年),留美幼童命运突变,几乎成了洋务运动的陪葬品。
人到中年的留美幼童,有些成了袁世凯的幕僚,在天津是官职显赫的名流。
1940年,几乎再没人想起留美幼童。
1942年,抗日战争,中国更是无人留意留美幼童的故事。
满口流利的英文,西方人的生活做派,却让他们的存在感在动荡社会中一步步消失。
容揆在他的晚年,曾撰文评价中国留学事务局。
他说,“如果要判断一棵树的价值,唯一的方法就是看它果实的价值。”
中国留学事务局这颗大树的果实,就是这些学生,判断中国留学事务局是否成功,只要看看这些孩子都做了什么。
这120名留美幼童,远赴太平洋彼岸,担负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前途发展,更寄托了国家振兴的厚望。
回国后的94名幼童,活跃在铁路、电报、海军、外交等领域。
今时今日,他们的故事,已渐渐被人遗忘。
只有再翻开这一百多年前的黑白照片时,才发现这些面孔依旧稚嫩,那上面还有迷茫、有疑惑、有离家的哀痛、有对新世界的向往,这群国之栋梁天之骄子,在用一生践行承诺: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编辑:储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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