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代的数学课上,数学老师常常咆哮出几个命令句,一语惊醒梦中人——
比如说:
“来,同学们都看黑板了,嘚儿他A和嘚儿他B有什么关系?”
当然,也有部分老师可能会念成:叼他、嘚儿他、剁他、吊儿他、吊塔、德儿塔等等
然后你睁着朦胧的眼睛使劲看使劲看,结果在黑板上看到一个性感的Δ(注:Delta是第四个希腊字母的读音,其大写为Δ,小写为δ。在数学或者物理学中大写的Δ用来表示增量符号。)
又比如说当他们说cos30°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念成:侯赛因、考塞、扣塞、扩撒、考塞因、克赛因
到了tan45°又成了:弹吉他、碳疼它、谭晶特、忐疼忑
说起∑的时候跑到嘴边又变成了:西格玛、洗个马、吸根嘛、系噶、洗个呐。(注:西格玛是数学中常用的符号的中音音译,是希腊字母∑,英文译音是Sigma, 表示数学中的求和号,主要用于求多项数之和。)
哎,数学老师的英语可能都是语文老师给教的吧!
别说希腊字母了,哪怕最基本英文字母,也能被数学老师读出花儿来。
来,和我一起大声念——
在科学界和数学界,符号和字母的读法可以随心所欲、不拘小节,已然形成了一种传统。数学老师们的发音自然也自由发挥、各有所长。嘚儿塔、扣死你、西塔...怎么舒服怎么来。
不过现在想起来,这些五花八门的发音是不是也很可爱呢?一点也不妨碍为我们操心操秃了头的数学老师们在我们心目中的光荣形象嘛!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数学老师们发音不准呢?
这啊,是个复杂的语言学问题。
原来啊,没有语言学习经验的人,往往会从自己的母语中选择相近的音,来模仿外语中比较难读的音。在数学里,三角函数和希腊字母这些未被汉化的外语符号,包含了许多汉语母语者共同面临的发音难点,于是常常被这样“母语化”。(注:本文中的“汉语”指汉语普通话)
现在,我们再来看看三角函数和希腊字母的正确读音,以及它们难在哪里——
• 三角函数
sin--sine: /saɪn/
cos--cosine: /ˈkəʊsaɪn/ or /ˈkoʊsaɪn/
tan--tangent: /ˈtændʒənt/
sec--secant: /ˈsɛkənt/ or /ˈsikənt/
• 希腊字母
α alpha: /ˈælfə/
θ vtheta: /ˈθeɪtə/
Δ/δ delta: /ˈdɛltə/
Σ sigma: /ˈsɪgmə/
(注:以上为英语发音标准)
1. 微妙的元音位置
看到这些发音,我们不难发现,它们最微妙的地方多在元音。
汉语和英语的许多元音看似相似,发音方式却不尽相同。假设下图的梯形,表示一个口腔,左侧是前方(牙齿),右侧是后方(舌根),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各种元音在口腔内部的分布——
Sine里的/ɪ/,在汉语里并不存在,非常容易被发成口腔空间更小的/i/——所以我们听到了“塞银”、“塞鹰”,或者口腔空间更大的/ə/——所以我们听到了“塞恩”。
Tangent里的-a-正确的发音是/æ/,但是许多中文母语者很难把口腔大小控制在/æ/的位置,而是会把它发成口型稍大的/a/,变成“贪”。
Secant里的-e-情况就更特殊一些,既可以读作/ɛ/,又可以读作/i/。中文里其实存在/ɛ/,但是只在汉语拼音的“yan” (言)、“yuan” (元)里;也就是说,中文里的/ɛ/往往和/n/一起出现。在没有/n/的时候,中文母语者可能会把/ɛ/近似成/ai/——发成“赛”;或者近似成[ɯʌ]——发成“涩”。
那么,有人可能会问,/e/和/ɛ/也很近,为什么中文母语者不会把/ɛ/近似成/e/呢?这是因为在中文里,/e/从不和辅音/s/一起出现,只存在于“ye” (也)、“yue” (月)等拼音里。
Secant里的-e-也可以发作/i/。虽然中文里有这个音,却很少有中文母语者这么发。这也是一个道理——因为/si/的组合在中文里并不存在。
Co-也是中文母语者发音的一大难点。中文母语者容易把/əʊ/或/oʊ/里的/ʊ/发成靠后、靠上的/u/——“co-”就变成了“扣”;甚至把/ə/或/o/发成靠前、靠下的/a/——“co-”就变成了“考”。
2. 难念的辅音
除了元音之外,辅音也影响着数学老师的发音选择。
Tangent里的-g-正确的发音是/dʒ/。但是数学老师常常会选择将它念成[ʈʂ]——即汉语拼音里的“zh”,或者[tɕ]——即汉语拼音里的“j”。
由于辅音的选择不同,后面的元音也会不同。选择念“zh”的人会自然地发出“枕”,而选择念"j"的人则会自然地发出“吉”、“紧” 或者 “简”。因为这也是汉语里存在的音节里最接近的发音。Theta也是同理。如果将/θ/发成/s/, 很可能就会发成“sēi塔”;如果将/θ/发成/ɕ/,很可能就会发成“西塔”。
元音也会反过来影响辅音。比如,sigma里的-s-对于汉语母语者原本毫无难度。然而,/ɪ/在汉语容易被发成/i/,而/si/这个发音在汉语里没有,所以有的人会将辅音换成[ɕ]——变成汉语拼音里的“xi” (洗),或者[tɕʰ]——变成汉语拼音里的“qi” (骑)。所以会有“洗个马”和“骑个马”。
3.搞死中国人的/l/
元音之前的/l/称为light /l/, 比如“like”和“林”里的/l/;元音之后的/l/称为dark /l/, 在IPA里写作[ɫ]。这个音在汉语里没有,但是英语里很常见,比如“real"结尾的/l/,就是[ɫ]。
发[ɫ]音的时候,舌尖会轻点齿龈处。因此,无论任何元音,后面加上[ɫ],实际发音必然会有变化。比如,大家可以试试“real” (/rɪl// or /ril/)——/ɪ/或者/i/在实际发音的时候会向口腔后部拉,产生一个/ə/的音。
这样的变化,对于汉语母语者,比较难处理。如果没有控制语音的意识,很可能就会跑偏。
希腊字母alpha和delta里都有[ɫ]音。前文提到,alpha里的/æ/和delta里的/ɛ/都属于比较难发准的音。而人们也察觉到了[ɫ]带来的语音变化,发音的时候,会把它们的第一个音节拆成两个音。alpha就变成了“阿尔法”,delta就变成了“嘚凹塔”、“得儿塔”。
4. 被过度强调的词尾
英文词尾的/ə/音,更是许多汉语母语者都会掉进去的大坑。
/ə/音被称为schwa,发音的位置位于口腔中部;口腔呈比较放松的状态,是一个轻读的元音。
但是在汉语(普通话)中,除了鼻音之外,音节很少以辅音结尾,元音也通常是重读的。所以大家非常不习惯在音节尾部的schwa,可能会把它发成“啊” (/a/)。由此,也就不难解释,数学老师的希腊字母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它”、“马”了。
除此之外,英语中由辅音结尾的音节,也有不发schwa的情况,比如tangent结尾的“t”。说普通话的人,通常会在这种情况下给“t”加个schwa,变成类似于/tə/ (即[tʰə]) 或者 “特” (即[tʰɯ̯ʌ]) 的音。所以,我们会听到数学老师说“贪紧特”。
5.贪枕特 v.s. 贪紧特
因为母语化的读音,三角函数和希腊字母在汉语里有了无限可能。但是为什么你家数学老师说的是“贪紧特”,而他家数学老师说的是“贪枕特”呢?
不同的发音,取决于汉语母语的方言区。不同方言区的人,对语音的感知(perception)不同;母语化外语的时候,选择自然也不同。
比如,tangent /ˈtæn.dʒənt/ 里的[d̠ʒ],和汉语拼音里的“zh” ([ʈʂ]) 和 “j” ([t̠ɕ]) 都比较像。“zh”保留了[d̠ʒ]中咝擦音(sibilant)的部分,但是对于平翘舌不分的方言区,[d̠ʒ]和“zh”可能就没有那么像。“j”保留了[d̠ʒ]里咝擦音(sibilant)和回撤(retracted)的部分,所以很多人会选择“j”来替代[d̠ʒ]。
Sine是念成“塞银” (/in/) 还是“塞鹰” (/iŋ/),自然与前后鼻音有关。由于/ɪ/的发音较/i/靠后,英语里的/ɪn/听起来会比汉语里的/in/靠后一些。因此,有的人会把这种靠后转化到鼻音上,发出后鼻音/iŋ/。
再比如字母delta,北方老师一般会念作“得儿塔”,把dark /l/变成了北方方言里的儿话音[ɚ]。不发儿话音的老师,如果只是念作“得塔”,就表现不出del-的元音变化了。
由于del-里/ɛ/比dark /l/的发音位置靠下,因此del-的元音变化,是一个由下往上的过程。所以在汉语里,有的人会发出类似“嘚凹塔”的音,也是一个由下往上的过程。
所以说,哪怕外语的发音再难,我们仍然拥有一些基本的感知能力,能听出语音变化的方向。如果学习一些基本的语音知识,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发音,就会说得更标准。
其实,三角函数和希腊字母的发音问题,不止在中国,还是全世界数学老师共同的难题。母语是字母语言的人,更容易把母语里的发音规则代入英语。比如西班牙的网站上,也会有西班牙学生吐槽自己的数学老师把theta念成/teta/——一个类似于汉语里“跌打”的音。
此外,我们还发现,三角函数和希腊字母汉化之后,声调也有不同的变化。比如有人会将α alpha读成“ā er fa”, 有人却会读成“á er fa”。这之中的音调选择,和方言区是否有关呢?由于篇幅限制,这里就留下一个小问题,让大家自己思考吧!
编辑:金婉霞
责任编辑:许琦敏
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语言学午餐Ling-Lunch”,原文作者北北。本文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