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的牙掉了。
小说的人物一出场就枯萎了。从牙齿,到每一寸肉身。死亡已经预约了他们的身体。小说集《街道江湖》写的,全是一群行将枯萎的人。一个90后的风华正茂年轻人,怎么对一群老头子这么感兴趣?
难道是她“迷恋”这种衰败的气味、腐烂的景致?——迷恋腐败事物之美,是一个极其现代的精神症候。波德莱尔就是其中代表。然而波德莱尔是兴奋的,面对老弱病残,他心中满是病态的美的体验。上海90后作家王占黑显然不开心。她是感伤的。
因为她是平民叙事的佼佼者,90后中的担当派,天降大任于斯人,所以她以热爱、关怀、赞美“平凡而伟大”的小人物为己任?——倒是个好帽子。不过这帽子可以扣给她,也可以扣给余华、张楚、班宇、双雪涛……这是个障眼的大魔术帽。
王占黑的写作,更可能与她对一种普遍的恐惧的敏感有关——对人的生命力的萎缩的恐惧。比如“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自古以来就是惹人伤感的。这背后的悲恸,是源于有限时间的流尽。时间分配到每个人身上,都是定量的,现在见底了。街道上的老头们,你们要消失了。
这跟王占黑有什么关系?关系就是:老头们曾填满了她的年少时光。老头们没了,她年少的光彩也就没了。那段时光对她是美妙的、温馨的、热闹的,是她每每可以回身取暖的篝火。现在,时间在给她釜底抽薪。
所以,这群人的枯萎,也即她童年、少年时代的枯萎。这群人的消逝,也即她风华正茂的年华的消逝。小官的牙掉了,就是王占黑的“牙”掉了。
她是在给老头们提前写哀悼信。也是在给自己逝去的时光写哀悼信。她的写作,不是在怀念或致敬他人,而是在抢救自己终将崩塌的回忆,在“用一只手挡开笼罩着命运的绝望……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卡夫卡); 在追忆“逝去的乐园”(普鲁斯特)。
当她将平民美化为失败英雄的时候,她其实是在美化并哀悼自己的记忆,给予逝去时光一种英雄主义的光晕。
虽然在写作笔法上,她是纯然的写实主义。但在写作的发生学上,在写作的精神坐标上,她与普鲁斯特更近。
无边的现实主义者们,认为普鲁斯特的意识流业已过时,宣布他的劳作毫无意义:在卧室中描画一整个天宇的星图,在病榻上编织他所感受到的任意时空。我也要“宣布”:就处理的精神难题而言,普鲁斯特从没有过时,从没有离开过我们哪怕一步——因为他遭遇到的经验是我们每个人都绕不开的成长经验,他所处理的问题,是面对美、时间与生命这些最珍贵的事物的流逝,一个年轻人该如何承受的永恒主题。他身上的伤痕,是所有敏感的年轻人身上烙印着的伤痕。
东方也在处理这个问题——普鲁斯特的主题,是《红楼梦》主题的变调:大观园必将衰颓,宝玉这样的年轻人该何去何从?这是一个巨大的精神危机。如何解决这个危机?普鲁斯特的方案,是让那个忧伤的年轻人“回去”,往时间的上游漫溯,在回忆中重建一座大观园,躲进记忆的堡垒,忍受时间的摧残。——这是不彻底的方案,因为记忆的堡垒是不稳固的。
曹雪芹的方案,是让宝玉“离开”,彻底离开时间这条有始有终的大河,跳出三界外,以石头的永恒性,直面大观园盛极而衰的短暂性。——这是更加彻底的方案,脱离凡间,也就永远脱离了时间的摧残。普鲁斯特的方案是一种西方的、青年的、后退的方案。曹雪芹的是一种东方的、成人的、超越的方案。
90后的王占黑,乃至诸多大作家在年轻时期的写作,采取都是普鲁斯特的方案:返回,不断地返回。比如奈保尔的《米格尔街》。
写作《街道江湖》的时候,王占黑返回了她黄金时光的入口,推开了大观园的大门。明媚的春光刺眼——她迎着光,睁开眼,面前是小官、阿金、老马、阿明、阿祥……她冲他们笑,他们也冲她笑。
——每个人都牙齿齐全。
作者:贾想(青年批评家)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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