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官方传出消息,将放映瓦尔达的最后一部纪录片《阿涅斯论瓦尔达》来告别这位以90高龄辞世的女导演。她在遗作中畅谈了自己的作品,无私地分享了她的创作过程,越是走近她的内心世界,观众越能发现,用“新浪潮老祖母”这个定语框住她一生的成就,也许低估了她。
1962年,瓦尔达被邀请去古巴“参观欣欣向荣的新政权”。她和“左岸派”的克里斯·马克同行,两人在哈瓦那拍下了截然不同的画面。
在克里斯·马克的纪录片里,男性荷尔蒙喷张的工农游行、大阅兵和领袖演讲组成了古巴的风貌,导演用阳刚的躯体隐喻国家的能量。
瓦尔达却把莱卡相机的镜头对准了另一些人:街头的孩子,在家务中忙碌的妇人,那些被主流的大历史叙事挤出的“弱者们”,以及时代变革之外属于日常生活的微小的愉悦——回到法国以后,她用这2000多张照片组成了一部特殊的纪录短片《向古巴人致意》。
在整个1960年代,瓦尔达是一个态度明确的知识分子导演,亲历了卡斯特罗建立政权、越战和美国民权运动。但她的作品打破了人们对“政治电影”的刻板印象,在既芜杂又透彻的影像形态中,她抓取到被视为“历史弃物”的情境瞬间,留下深刻且感性的印象。
这种创作态度支撑了她作品里两股最重要的精神力量,其一是对约定俗成的伦理秩序的怀疑,其二是对于秩序之外的“畸零人”的关切和爱。
在1965年的《幸福》里,瓦尔达明确了用安静的修辞去表达尖锐的态度。她的电影给观众的第一眼印象是不会带来压力的,比如《幸福》看起来如同法国南方的田园牧歌,但影片的内容是悲伤的:一个男人爱上了他的同事,他对妻子坦白,她没有恨他,但还是自杀了;男人心痛过,但是为了内心的欢愉,发妻坟头的草还没长全,他就和情人结婚了。这里没有刻板印象中的“渣男”和“恶女”,好人遇到好人,结果却一言难尽。瓦尔达抛开了世俗的道德裁判,给出了一个更有挑战感的道德命题:约定俗成要恪守的某些社会规则,一定是对的么?也许并不是人触犯了规则,而是规则伤害了人性?
《一个唱,一个不唱》是瓦尔达在1970年代最重要的作品。按照当时欧洲社会的眼光,《一个唱,一个不唱》的两个女主角都是“非正常女性”,城市中产姑娘宝琳娜是朋克少女,和保守的原生家庭决裂,跟伊朗人结婚离婚,抛开“妻子/母亲”的身份加入巡回演唱团;农村姑娘苏珊娜在流产手术事故中丧失了怀孕能力,后来创立了帮助单亲妈妈的公益组织,两个年轻时有过交集的女孩在各自经历曲折后,在一次争取女性权益的集会中重逢。在这支悲喜交织的女性之歌里,女人选择承担“母性”职能,是好的;面对“养育”的代价,女性拒绝社会所赋予的“母性”职能,也是好的——瓦尔达既反击父权对女性的规训,也打破了狭隘女权制造的性别翻转,真正的性别平等,意味着自由选择的权利。
1985年的《天涯沦落女》获得威尼斯影展金狮奖,但它获得的声誉和票房成功让瓦尔达感到困惑,人们越是为这部电影叫好,她越怀疑电影被误读了,因为“这彻头彻尾是一部愤怒的、不期待得到认同的作品。”一个无法无天、无家可归的女孩,从秋天开始流浪,死在冬天的严寒里——瓦尔达拒绝用煽情的手法去塑造一个“反英雄”,也不屑于让观众认可或者怜悯这个姑娘,她对整个欧洲社会的组织伦理发起了挑战,也就是,欧洲的现代社会机制能不能承认贫穷、失败、浪荡儿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些自我放逐的局外人可以拒绝“被救助”么?现代人能多大程度地接受边缘人群的另一种生存逻辑?
瓦尔达的电影能兼有尖锐的道德议题和不带冒犯的表达,秘密在于她内在对拍摄者、对普遍的“人”的爱意,她始终关心的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建立联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付出善意和理解,人与人之间建立起“共同体”的情感,将无惧傲慢与偏见。就像哲学家罗素总结的那句朴素的箴言:恨是愚蠢的,爱是智慧。纪录片《拾穗者》里有一个动人的片段:在土豆收获季,外形和尺寸不合规的土豆无法被收购,瓦尔达在被丢弃的奇形怪状的土豆堆里找到一只心形的,她对着镜头说:“它被认为是不合格的,在我眼里,它是爱的形状。”
2017年,瓦尔达和年轻的视觉艺术家合作《脸庞,村庄》时,她决定去拜访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戈达尔。从法国往瑞士的火车上,她预感到那位“巨婴”性格的朋友会放鸽子,果然是这样,他逃避重逢的拥抱和泪水,留给她紧闭的家门。她知道,错过了这一次,他们有生之年也许再也不会重逢,她在摄影机前哭了:“你真是个混蛋,可是我爱你。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小圆面包。”89岁的她把满头白发染了一半的巧克力色,看起来就像巧克力冰淇淋顶着奶盖。
这一幕浓缩了瓦尔达的一生:哪怕在悲伤的时候,她还是表现出有趣的一面,并且绝不放弃爱。
作者:柳青
编辑:黄启哲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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