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曾感慨说:“古人不言诗而有诗,今人多言诗而无诗”。无独有偶,海德格尔也表达过这样的意见:当你们都在谈论“存在”的时候,我们反而不知道什么是“存在”了。对于江南文化也可以这样反思,当人们越来越多地研究江南的时候,我们究竟是离江南越来越近,还是反倒越来越不知道什么是江南,什么是那个我们原本痴心追忆、痴情向往的精神家园。
但这种“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有某种必然性。这是因为,江南本身不仅是一个现实的存在,也是一种审美的对象,江南文化不仅有很多具体的形式和载体,同时也是一种诗意的体验和想象力的创造。而诗和美本身就是不容易说清楚和很难把握的。所以康德才说:“如果想寻找一种审美原则,通过明确的概念来提供美的普遍标准,那就是白费气力”。或者如司空图所说:“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南本身不可言说、不可把握,在中西哲人那里,“思考不可思考”“言说不可言说”都被当作一种使命和责任。如冯友兰先生曾说:“不可思议者,仍须以思议得之,不可了解者,仍须以了解了解之”。但这个程序显然过于麻烦和“弯弯绕”。为了摆脱这种“别扭”的哲学,海德格尔提出了“诗意言说”,通过诗和艺术的语言,让存在本身自己显示出来。这给我们带来这样的启示:要寻找最真实的江南存在、最生动的江南经验、最深刻的江南精神,未必要胶着于那些过于“江南”的高头讲章,也未必一定要在互联网上搜索“江南”的关键词,而是可以从感性的诗词和艺术中去找寻。
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想特别推荐一下唐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和上世纪80年代礼平的中篇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
记得大学时代最初读到《晚霞消失的时候》,一下子就使我想到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而后来每诵读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我也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想到礼平小说中的春暖花开、月色山谷与飘渺歌声。
前者中间写道——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首诗究竟想说什么?闻一多先生说是“一个更深沉,更廖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但这个“境界”又是什么,真的很难确定。
后者开篇写道——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少年的梦,总是非常的香甜,深沉。在我的故事开始发生的那天早晨,我也曾经做过一个梦。我不能说,那神奇美妙的梦境与我后来经历的有什么联系。然而梦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好像没有发生过,又好像确实发生过;它不是你命运中任何事件的原因,却常常导致你的生活中发生些什么。所以我不能忘记那个梦。而且,至今我都常常怀疑:梦,乃至一切虚假空幻的东西,对于人的生活是否真的无足轻重?……
在第二天早晨,做这个梦的少年人邂逅了一位注定要对他影响一生的小女孩,这是后话。但这个开头究竟要表达什么,不管是谁,真的都很难说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即它与《春江花月夜》表达的“少年时代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和哀愁”(李泽厚语)是家族类似的。
两篇作品都不直接写江南,也没有关于江南文化的界定和概括。但如果用今天人们喜欢的话说,它们无疑都是“最江南”的文字。
对此讲得比较深切的,是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
春花春月,流水悠悠,面对无穷宇宙,深切感受到的是自己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它是走向成熟期的青少年时代对人生、宇宙的初醒觉的“自我意识”:对广大世界、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感受和珍视,对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无可奈何的感伤、惆怅和留恋人在十六、七或十七、八岁,在似成熟而未成熟,将跨进独立的生活程途的时刻,不也常常经历过这种对宇宙无限、人生有限的觉醒式的淡淡哀伤么?它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沉重的现实内容,它的美学风格和给人的感受,是尽管口说感伤却“少年不识愁滋味”,依然是一语百媚,轻快甜蜜的。永恒的江山、无垠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的,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怅惘的激励和欢愉。
但讲得好归讲得好,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是过于忙碌和实用的当代人,怎么也谈不好江南,很难真正进入江南的内心世界的主要原因。
同时,这也真的是一个两难判断。正如人们对《春江花月夜》和《晚霞消失的时候》这类的东西常会觉得不耐烦:要这些莫可名状、莫名其妙的劳什子干什么?如果没有这些过于细腻、过于曲折、过于委婉的感觉、心理和意念,一个人不是可以活得更简单和更幸福么?但是另一方面,也可以追问一句:如果一个民族或个体,在漫长的历史和寂寥的宇宙中,连一个美丽的夜晚、多梦的年纪与诗意的空间都没有,那样的人生和世界,就一定真的是圆满和完整的吗?只有这样想的时候,只有想到这个层次,一个人的江南意识,也才开始真正的觉醒。
由此可知,这一切的关键在于,你心里是怎样想的。因为你怎样想,就会怎样去做,同时这也决定着你最后会得到什么,或走到什么地方去。
与那些仅有其名而未见得名实相副的“江南”解读和阐释完全不同,《春江花月夜》和《晚霞消失的时候》,代表的是一种自身表达自身、自己让自己出场的诗性智慧。只有从这里开始,才能慢慢找到回江南之路。
作者:刘士林
编辑: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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