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04年贝特霍尔德·劳费尔博士将中国皮影带到美国,到2017年中国戏剧工作坊两度回到中国进行交流,百余年时光流转。坦率地讲,不论是在时间上、空间上还是在文化土壤上,皮影戏都与上述故事的主人公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那么,究竟是什么让这些异乡人对中国皮影戏保持了如此强烈而又长久的兴趣呢?
劳费尔博士和他的博物馆收藏是这部百年传奇的巨大背景。1903年他从西安致信他的导师博厄斯,表达对于中国文化的尊重和珍视。这两位胸怀宽广并深具历史关怀的学者,超越了他们所处的资本主义上升时期探险家和冒险家们猎奇且急躁的扩张心理,深知博物馆在文化记忆和社会记忆等全人类文明维护中的核心地位。正是他们在美国博物馆工作中对东方尤其是中华文明的珍视,使得包括中国皮影在内的其他优秀文化的大量实物载体得以在美国完善存留至今,并通过对它们持续的收集、整理、研究和展示,激发了一代代的美国民众对多元文化的好奇、理解和尊重。班顿、韩佛瑞与劳费尔的皮影收藏之间明晰的线索,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博物馆里无论是多么精心保存的物质遗产,都毕竟是标本式的文化切片。中国皮影在美国的传奇,其可贵之处在于它是活着的传承,三代人以各自的智慧和努力,将与皮影戏相关的物件、技巧、文化观念经由表演实践构建成活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乃至流行的都市新文化。在异文化中的这一个世纪的传播,被迫的变异、必须的适应和主动的革新都是客观存在的。这使其成为一个极好的样本,它在保持皮影表演这个基础因变量的同时,以不断置换语言、观众、时代和音像手段等自变量的形式,刺激着三代美国皮影人的创造力,也促使我们思考: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传播与传承?显然,美国三代人的非凡实践已经告诉我们,博物馆式的文化库存是基础、是源头,是不朽的必须,但却是有不少缺憾的;创新才是有生命力的生生不息的继承。
显然,适应与创新留住了观众,反过来,观众的需要和喜爱又在客观上留住了皮影。
▲约1986年韩佛瑞(左)和冯在皮影戏幕后(中国戏剧工作坊授权使用)
中国皮影在美国,形式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她之所以仍旧被观众们认定是中国的,则是因为她保有着一些恒定不变的东西。首先,形式和故事都是纯粹的中国的,是深具诱惑的美和艺术。班顿在她的未刊手稿中写下:“中国服装、艺术、建筑、信仰、历史和传说的秘密,都安静地留存在皮影人物的形象中。真是不好说,到底是观众还是演员更享受皮影戏的乐趣”。韩佛瑞对《水浒传》《西游记》和《三国演义》等古典名著烂熟于心,她甚至认为他们的作者是“中国的莎士比亚”,在这些文本基础上的皮影戏,更是经过了一代代民间艺人的实践淬炼,故事结构纯熟,戏剧张力充分,“早已成为经典,所包含的智慧与道德是属于全世界的”。韩佛瑞的话一箭双雕,她在肯定中国皮影戏的艺术性的同时,表达了对其所传达的价值观的充分认同。仁义礼智信,这是深植于中国古典戏曲的精神灵魂,更是民间以具象化了的皮影等戏曲的说唱方式重申的伦理道德,是经过了历史检验的民意民心,构成了中华文明朴素而生动的核心价值观,而正是这些伦理价值赢得了真正有识之士的激赏和赞同。1923年,劳费尔博士在给博厄斯的信中说,“中华文明和我们的文化一样优秀,甚至在很多方面超越我们,尤其是他们的生活伦理”。
▲韩佛瑞的《火焰山》剧照。(中国戏剧工作坊授权使用)
2005年,中国戏剧工作坊受邀参加中国河北唐山国际皮影艺术节,表演了原创皮影戏《三个女人一台台的戏》,讲述了三位女士在美国表演一台台中国皮影戏的真实故事。上个世纪30年代班顿定制带回美国的皮影、70年代韩佛瑞在美国手制的皮影以及本世纪冯制作的全新材料的影偶,悉数回到了似曾相识的故国,韩佛瑞和冯借着《白蛇传》里白蛇的精灵之口,讲述了这段有缘千里的相逢传奇,并留下一张电脑合成的三人合影剧照。在那次艺术节上,这出戏一举获得了“最佳编剧奖”和“最佳导演奖”等四个大奖。这也许是皮影戏的祖国,对异乡知音的久远致意。
▲2017年9月作者在纽约采访韩佛瑞和冯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似是故人来。
作者李明洁为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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